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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升离家出走的时候刚刚十六岁,他是负气而走,走的决绝。我联系上他的时候,他只告诉我去了南方,具体位置他不肯说,怕我告诉许姨。
他心里明白,如果许姨知道他去了哪儿,哪怕是拼上性命也是要把他带回家的。那会儿的东升,心里恨极了闭塞的家乡和父母,十六岁的他一心想的是进入更大的世界去展翅高飞去鹏程万里。
他在qq上和我说,哥,我就想混出个样来,让我妈看看我不是她想的那样没用。
那时我已进入大学一年,体会到了大城市和大学校园的美好,想劝他听许姨的话回去继续读书。很久之后他回复我:哥,我不上学也能混出来,你信吗?
隔着电脑屏幕,我似乎也得感受到他的愤怒和执拗。
片刻后,他再发来消息说,哥,我一直都崇拜你,你会祝福我的吧?
想起少年时我们的种种往事,忽然有些心酸,只能感叹时间的残忍。
我把自己写过的一段话送给他:愿你不畏将来,永远坚强善良,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他说,哥,归来后我不想再是少年了,我想归来时能有很多很多钱,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
2
可他终究还是食言了,三年后他狼狈不堪的归来,整日里意志消沉,颓废至极,再也没了当年出走时的意气和豪情。
而此时的他,却已为人父。
3
东升小我三岁,是许姨的儿子。许姨和我妈是一起长大的挚友,后来又嫁到同一个镇子,我们两家关系甚是亲密。因此,东升自幼也算和我一起长大,幼年时他常跟在我身后做个小尾巴,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小时候东升是个很乖的小男孩,他长得可爱,圆乎乎的小脸蛋上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我妈很是喜爱他,每次他去我家都会给他很多零食吃,他也能讨大人的欢心,我妈常夸赞他,说他以后准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幼年的事很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有件事我仍记忆深刻。那会我大概读三年级,在课本上学了孔融让梨的事情,我就讲给他听。第二天我妈从镇上买了奶油蛋糕,回来后给我们吃,我妈让东升先拿,他拿了一个最大的然后给了我。他昂着脸,很骄傲的说,哥,我让给你蛋糕。
至少幼年时的东升,是个善良真诚的男孩。
4
我读初中的时候开始住校,东升仍在读小学,我们也只能在周末假期相见。他的学习成绩不算出众但也不算差,家长们总是说他:很聪明,就是贪玩不肯学,要是好好学肯定能学好。
一直以来我对这样的说辞都不太赞同,我一直认同的是只有当你真正学好了的时候才有资格说这句话,才能证明这句话是对的。
许姨时常会让我督促他认真读书,但每每我对他说起此事他也总是不放在心上,天真的脸庞上也总会流露出不屑。
不知是否是因为听多了大人的夸赞,他也喜欢拿大人们的说辞来为自己辩解:“我要是认真学肯定能学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努力学?”
“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学?”他反问我,“我随便学学也能考的不错啊。”
坦诚的讲,那时的我并不能辩驳他,虽然我不赞同。因为东升确实随便学学就能考的不错,而我即使很认真也考不出好成绩。
5
我高中的时候东升进入初中,许姨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他送进了县上最好的实验中学,离我的高中只有一街之隔。他也开始住校,许姨担心他便让我平时多照顾他,所以除了周末我带他一起回家平日里我偶尔也会去他学校看看他,和他一起吃饭或者出去逛逛。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冬天,我月考结束后去实验中学看望东升。我到他们学校的时候他们刚下晚自习,我刚走近他们宿舍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夹杂着谩骂声的躁乱,我推门而入看见的是蜷缩在床上的东升和围在他床边正对他拳打脚踢的同学。
蜷缩在床上的东升紧紧抱住自己的头,一生不吭的任人打骂,而身边动手的少年们也似乎没有丝毫住手的念头,他们一个个肆意地笑着,挥舞着自己的拳脚,似乎自己是身下被欺凌少年命运的主宰者。
少年残忍才最可怕,他们不谙世事,不曾明白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中,也不曾分辨什么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更不会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危害。
生活很早就曾告诉过我,有时候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以暴制暴才最有效。
所以在我把东升从人群中拉出时打人少年们仍不依不饶后,我打电话叫来了学体育的同学,用同样的手段回应给了打人少年们。
那个晚上,月色如水,我带东升去医务室擦药,回来的路上他昂着脸,眼神中有闪亮的光芒。他说:“哥,你真威风,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让别人都怕我。”
6
很久以后,见证着东升巨大的改变,我终于意识到那天我做错了,以暴制暴终究是错的,我并不该教给他这样的生活原则。
也许,那时的我本也幼稚,不堪成熟,总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是错的。
从那时起,东升就不再学习,开始跟着学校里的一些混混们逃课、抽烟,打架,成绩自是一落千丈,本就不出众的成绩滑落到学校倒数。
他说他想做最威风的人,方式就是打架,他由被欺凌者变成了欺凌者,甚至比当初那些欺凌他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小年纪,就出手狠辣,初二的时候把当初欺负过他的人打进了医院,自己也差点被学校开除,是许姨赔了对方一大笔钱才得以把他留下。
许姨骂他打他,他任之,不认错也不反抗,回到学校后仍旧如此,许姨曾当着我妈的面痛哭不止,埋怨自己对东升疏于管教才导致他今天变成这个样子。那时我高三,复习紧张,很少再能见到他,只是听说他现在整日和街上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长久不回家,学校也不再管他,任他放荡。
而东升,似乎也已经实现当日自己的愿望,他成了学校打架最厉害的人,让身边的同学都开始怕他。
临近高考的时候,东升来学校找我借钱,他也已没了往日学生模样,言行举止都像一个街头混混。我们坐在球场边上,我告诉他许姨让他伤透了心,他不该这样继续下去。
东升嘴里嚼着口香糖,眯着眼睛望着球场上跑动的身影,缓缓开口问我:“我做错了吗?”
“错了。”
“那我挨打的时候怎么没人管我?他们凭什么打我,我就不能打他们?”
“那你想没想过你妈,你这样混下午,她怎么办?”
“你不也是一样打了别人?”东升语气激烈,充满了愤懑和不服,“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打别人别人就会打你。”
我不可置否,我的家乡,贫穷且落后的小县城,校园暴力长久的存在着,那时的校园暴力远不像如今这样被社会关注,老师们也早已习以为常,在学校那个小世界里,老师们关注点一直都是成绩,至于少年学生们的身心安全健康有时他们也会嗤之以鼻。
对东升,对我,还有像我们一样的千万学生,十几年接触的学校生活就是眼中世界的样子,可惜这个世界已经让东升疯了魔,已经改变了他的价值观。
我只能对他说,“东升,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们要上学,去考大学,要走出这个小县城,去看更大的世界,去经历不一样的人生。”
“操!”他狠狠的踢飞脚边的石子,“我不服!”
那天我和他说了很久,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动他,他临走的时候我把身上剩下的三百块钱都给了他。
“别让许姨太伤心,该回家就回家,许姨担心你。”
他接钱的手停滞了那么一瞬间,“嗯,知道了。”
他把钱揣进口袋里,挥挥手径直走掉了,没走几步他打了一个口哨,身边顿时就聚集了几个同龄人,一伙人推推嚷嚷的向街对面的台球厅走去。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我忽然有些想念很久以前让给我蛋糕的东升。
7
再见东升是在高考后,我回学校参加同学聚会,在街上的台球厅,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手里拿着球杆,眼神专注动作利落。我想了想还是给许姨打了电话,我问她知不知道东升在哪?
电话里许姨欣慰的声音:“东升去他们班主任的补习班了,这孩子终于知道学习了,小北,东升是你弟弟,你多帮帮他,别让他走了歪路,我还想他以后也能和你一样考上大学呢。”
那时,许姨下了岗,在镇子上一家服装厂重新找了工作,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眼睛已经受损。我妈劝过她几次不要这么辛苦,她总是不听,一心想多赚些钱为东升上学用。
挂掉电话后,我有些愤怒,冲进台球厅把他拉了出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妈告诉我你在补习?”
东升打掉我的手臂,颇有些不耐烦:“同学叫我出来玩。”
我想继续说话,被他迅速打断:“哥,我是听你的话不让我妈伤心才告诉她我去补习班的,难道你是想让我直接告诉她我是出去打台球了吗?”
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他笑笑,“你别管我了,也别告诉我妈,我去打球了。”
那一刻,我无比的难过。
8
后来,我北上念大学,东升的事情也都是我妈在电话里零零散散的告诉我的。
东升没考上高中,许姨花钱把他塞进一中做了插班生,到了高中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不上课不听从学校管教,第二个月就打伤了人然后凭空消失。
许姨一家人足足找了他一个月才在临县的一家旅馆里找到了他,而此时的东升已经欠下了一万多块钱的账目,许姨无力再管教他,只好把东升在外的父亲叫了回来。父亲为他还清欠款后把他送至学校却被告知东升已被开除。
许姨被气病在床,东升父亲愤怒至极,将东升痛打一顿然后关禁在家里,却仍被东升深夜逃了出去,无奈之下东升父亲报警才又将他找到,然后又是一顿毒打,东升却仍旧我行我素。
最终,许姨一家人商定之后又把东升送进了封闭式的武校,希望他在武校能被好好管教认真读书。但东升仍旧惹出了麻烦,在学校他不服管教和教练动手,只不过这次被打伤的人是他。
许姨又开始心疼他,不愿再他去武校,想再次把他送进高中继续读书,但东升坚决不再读书,此时的他,已经对读书丧失了最后一点兴趣和信心。
东升如愿以偿的辍了学,此时的他还不满十六岁。他想要自己出去谋生,许姨执拗不过他只好放手。东升去了台球厅做服务员,但只做了不到一个月就以和客人打架告终,后来又去网吧做网管,又因为打了去上网的学生被辞掉,被辞的那天晚上醉酒后在饭店和别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在外的父亲匆匆赶回交了罚金把他带回了家。
许姨流干了眼泪,愤怒的父亲把东升捆起来拿皮带狠狠的打,打完之后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外出半步。半个月后,许姨托亲戚在市里的卖场帮东升安排了一个售货员的职位,许姨也跟着搬了过去,只希望这次他能安稳一些别再惹是生非。
可是在那个夏天,东升还是没有安稳下来,只不过这次,他选择的是叛逃,叛逃的叫做宿命。
9
东升的离家出走对许姨的打击是致命的,许姨一家人找了很久都没有东升的丝毫消息,那时我放暑假在家,许姨整日以泪洗面一天天的消瘦下来,我妈心疼不已,骂东升是个不孝子,是个混蛋,许姨这些年是白生养了他。
我在qq上给他发了很久的消息他才终于回复了我,我把他在南方的消息告诉许姨,许姨只是呆呆的点了点头,良久才说了一句话:告诉他,在外面不比家里,让他小心着点,要是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家来,我不怪他。
我把许姨的话转告给他时,他的qq头像已经暗淡了下去,他也再也没有回复过我。
10
谁都不曾想到的是三年后他打点行李回家来是如此的不堪,身无分文,且还带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孩。
许姨终究是最疼爱他的母亲,没有丝毫的责怪和怨言,好生的把怀孕的女孩安顿了下来。女孩和东升年纪相仿,也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大孩子,显然她还没有为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做好准备,每日里想的尽是玩乐,关于她和东升的前途和未来也从未想过。
可是女孩已经怀孕七个月了,孩子打不掉了,只能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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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在外的这三年东升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即使是许姨也不得知。但我能想得到,在外的这三年他一定生活的格外艰难,一定是吃了无数苦,,流了无数泪,咽了无数亏,昔日的棱角也早已被生活打磨掉了,也应该知道自己当年的胡作非为是多么荒唐。
可最让我难过的是似乎对于这个世界,东升已经认了命,服了输。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折腾,不会再像当年大喊着“我不服”,也不再说“我就是想混出个样来”,也不会质问我“我能混出来,你信吗?”他对生活屈服了,对生活路上的荆棘乱刺低了头,他沉沉的说,“就这样吧,不想再折腾了。”
我不想他变成这样,可是,当初自己选择的道路,自己却在半路上认了输,又能怪得了谁呢?
十九岁的东升,仍是少年的东升,已经为人父的东升,但却仍孩子气一事无成的东升。
很多的时候我觉得最可怜的不是他,而是许姨。许姨辛劳半生,可东升却肆无忌惮的挥霍浪费掉了许姨这辛劳的半生。
12
不久前,东升的女儿降生到了这个世界,那是一个有一双清澈双眼的孩子,眼眸很像当年让给我蛋糕的东升。东升抱着自己的女儿,眼神有些迷茫,这是他的女儿,可他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啊,这样的他,又如何能做一个鲜活的美丽的小生命的父亲,他又能给她怎样的未来?
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以后她的命运会如何,自己的父亲母亲都还没有长大,前途还是一片迷茫,他们会给她应得的父爱母爱吗?他们会努力给她更好的生活吗?他们会让她的成长幸福吗?我得不出答案,我所能想到的,大抵是许姨以后无尽的辛苦,这个孩子将来的成长,许姨应该是付出最多的那个吧。
许姨永远是一个善良柔软的母亲,但坦诚的说,她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母亲。东升离家出走的三年并没能让许姨责怪他,反而是东升带回家的女子和刚刚降生的小生命让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并不能怪她,一个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村女人,起初的心愿是让自己的儿子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能过上有出息的生活。后来儿子走错了路,她随之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早日成家立业,过上普通人家和事兴的生活。
至少现在,东升的女儿让许姨的期许得到了些许的实现。至于自己的儿子是否已成为一个父亲、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否已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不知她是不愿去想还是不敢去想。
13
满月酒的那天,东升喝到大醉,他不断的和我回忆起往昔。
那天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说了很多话,只是提起的都是过往。我突然感到世事的残忍,十九岁的少年和我能提起的竟然只有过往,可当往事如潮水般袭来时,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平静的站在岸上,一如当年意气,眼里是万家灯火通透明亮。
只可惜,十九岁少年与过往的每一次重逢,都像是一场提前演习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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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东升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写给他的祝福:愿你不畏将来,永远坚强善良,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他说,哥,归来时我不要再做少年了,我要有很多很多钱。
酒也喝到深夜,我掐掉东升最后一根烟,对他说,“早点回去吧,你现在已经当爸爸了,女儿或许还在等你。”
东升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又倒上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缓缓开口说:“我有什么资格当她的爸爸。”
15
趁着酒意,我说,东升你明不明白?曾经在某一瞬间,我们都以为自己长大了。但是有一天,我们终于发现,长大的含义除了欲望,还有勇气、责任、坚强以及某种必须的牺牲。在生活面前我们还都是孩子,其实我们从未长大,还不懂爱和被爱。
我回头看东升,他已经醉倒在沙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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