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过就加入！一位摄影大师的身体力行

看理想 · 公众号 · · 2024-03-11 13:16

正文

《浅田家》

你是摄影爱好者，你走入精心布置的暗室，小心翼翼地处理历经千辛万苦拍摄出来的底片。但是，只要暗室内的温度或湿度稍有变化，这些底片就会带上静电，进而发出小火花——然后作品就泡汤了。这种情况难以避免，即使摄影大师也不例外。

在随笔集《艺术的起源》中，杉本博司将静电称为魔鬼、天敌。为了对抗静电，他全面导入防静电装置，甚至默念真言密教的神秘真言。除了少数幸运时刻，这个抗争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他选择践行朴素的人生哲学——打不过就加入。 “放弃之前对这魔鬼的仇恨，这次，我要像爱天使一样爱它。”他用发电机主动放电，因此产生了“放电场”系列摄影作品，这也是北京 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即将开幕的杉本博司大展海报采用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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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现身之所

@选自杉本博司《艺术的起源》，林叶译

在我的暗室之中有一个妖怪飞扬跋扈，这个妖怪就是静电。作为摄影家，静电一直是我这辈子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它就是栖身于银盐摄影界的魔鬼。特别是寒风大作的冬日，这个妖怪就会屡屡出现。这时候，处理那些历尽艰难困苦拍摄的底片，就必须慎之又慎。然而，即便如此，只要暗室内稍微有点温度及湿度上的变化，这些底片就会带上静电。而一旦底片带上了静电，那么它所产生的能量就会在暗室中发出荧光一样的小火花。

每当暗室里的这种美丽火花划过我的眼角，我就要陷入悲叹之中。这样的小火花在暗室中神出鬼没，海景的波浪上有它，剧场那白色屏幕上也有它，基督蜡像的脸上还是有它。而且如果这些火花附着在底片上的话，那就怎么擦都擦不掉，还会在底片表层留下深深的光痕，于是，我那些眼看就要完成的作品就这样泡汤了。

对此，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全面导入防静电装置。同时，我也进行了研究。首先采用高级湿度调整装置，骆驼毛做成的防静电刷、电源输出装置等设备全都不断得到改良。年轻时候的我，在那个时期采用的是非常落伍的大画幅银盐照片显像技术，以此来追求更高的完成度。

为了在海景作品中尽可能保留天空与海面丰富的影调层次，我必须采用那种不留下任何斑点的显像方法来进行显像。另外，为了表现潜藏于剧场空间暗部的“暗中之暗”，我必须研究出一种显影液配方，以保证在获得高感度的同时还能更好地显现软调。我花了很多时间来一个个地克服这些问题。但是，只有这个防静电装置没有达到我的要求。这些妖怪对我虎视眈眈，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见缝插针地进行攻击。

我在纽约的曼哈顿岛内不断地搬家，重建暗室达六次之多。而在初期的暗室中，由于我还没能很好地掌握这些妖怪的性质，我在暗室中设置了神龛，每天早晨打扫完之后，就祈祷神灵保佑我今天显影顺利完成。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痛苦的时候就求神拜佛的行为，说明我的心里确实对这种无法掌握的现象存有畏惧。另外，年轻时候的我还找了一些关于东西方神秘主义之类的文献来阅读。有时候看与帕拉塞尔苏斯相关的书籍，有时候念唱真言密教的神秘真言，有时候看看《秘义集成》，我一边阅读着这些书籍，一边从事显影作业。

关心神秘主义的同时，我对文化人类学也开始感兴趣。上古时代及中世纪时代的人们，将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当作神秘现象来解读，并用某种方法将这些神秘现象与人的内心融合，我觉得自己就是在心中模拟这个过程。结果，这个在我操作过程中怎么都无法控制的放电魔鬼反而教会了我很多很多。

冬季的某一天，被这个魔鬼困扰得一筹莫展的我在暗室中处理底片。在这个过程中，我静静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一边心中默念密教的真言，一边进行显影操作。一试马上就灵验了，一天工作下来，这魔鬼一次都没有出现。那时候，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两只怪物，一只是神秘主义者这个魔鬼，另外一只是理性主义者这个妖怪。而且这两只怪物互相蔑视对方，时不时还互相对骂。

我认为，神秘主义者的我，让封印魔鬼的真言发挥出了威力；而理性主义者的我，则因念诵真言使内心得以平静，让我的动作变得流畅，使摩擦产生的能量减少。我熟练地操控着我身上的双重人格，顺利渡过了艺术家心理的难关。如果我没把握好其中的平衡的话，刹那间就会一败涂地。

数年前的某日，我和往常一样，在暗室中小心警戒，防止那个魔鬼的出现。仔细想想，我与这个魔鬼已经战斗几十年了，可是到现在我对它还是没有胜算。随即我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案：“如果实在无法战胜的话，那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是什么呢？与它化敌为友或许会更好吧。”

迄今为止，我做的所有尝试，都是要将产生静电这个魔鬼的各种状况一个个地消除掉，不过，这一次我只要将所有事情反着做就可以了。只要创造一个环境，让这个魔鬼随时可以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就行。为此，目前为止我在这上面的所有研究经验都可以作为反面教材。我只要改变立场就行。就像罗马公民保罗那样，本来是基督教的镇压者，遭到神的感召以后便从镇压者变身成为基督教的布道者。

于是我改变了立场。抛弃之前对这魔鬼的仇恨，这次，我要像爱天使一样爱它。要想让放电现象发生，就必须有发电机。首先我从发明于十九世纪的维姆胡斯静电感应起电机的实验开始入手。此外还有托马斯·爱迪生的对手尼古拉·特斯拉发明的共振变压器—特斯拉线圈。关于基础研究与实验，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后来我认定，范德格拉夫起电机这种类型的发电机最适合在底片上进行放电。接下来要研究的课题就是如何控制放电的质与量。

放电试验是先放置一块金属板在暗室桌上，作为阴极，然后把放电棒的前端连接在阳极上，再将未曝光过的底片放在金属板上进行放电操作。根据阴极金属板的种类不同，静电产生的形状也有很大的差别。于是，我尝试用所有买得到的金属板进行试验，如铁、不锈钢、铝、黄铜、铜、钛等。试验初期，由于操作错误，产生的放电现象只是像星云一般的朦胧微光，不过，很快我就获得了有形状的放电现象。

放电场 001

编号001的底片上那个值得纪念的影像中，光的形状有点像胎儿，光的胎中包裹着更亮的光核。在编号012这张底片上，就可以观察到，从这个光核中散发出来的光就像神经细胞一样，以神经线形状向外延伸。因为较弱的电压也能达到四十万伏，所以，随着电压的增强，危险度也随之增加。不过，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都是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放电场组合 012（局部）

放电场 114

到了编号第128号底片，已经可以将小型雷电级别的放电细节记录下来。这种实验做起来就是没完没了。新的实验会带来新的结果，产生新的形状。那个时期，我在金泽与大阪举办“历史的历史”展览，为此，作为一个阶段性报告，我试着将放电之后的底片直接装在幻灯箱上，做成作品进行展示。

放电场 128

到了2009年春天，我又开始在新的条件下进行试验。到目前为止，我都是在纽约的严冬期反复进行那些实验的，因为这个时期天气干燥，容易产生放电现象。这回是我第一次在空气湿润的春天进行试验。在暗室中，我手持阳极的电棒，在空中制造出磁场，让阳极缓缓地靠近阴极，让这个磁场能量在底片上放电。通过叽哩叽哩声所带来的紧张感，以及自己皮肤上毫毛立起的状况，可以判断出磁场中的带电量。

有一天，空气湿度较高，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在我认为已经充分带电的底片上放电，我只好面对这个事实：如果再这样继续带电下去，那么电到我自己的危险性就很高了。我终止了带电状态，将带了电的底片直接浸入水中。结果，意想不到的现象发生了。随着底片的表面浸到水里，细微的光粒子就开始发光，并且像生物一样地动起来了。从此之后，我将实验从空中放电全面转换为水中放电。

我想起，我的陨石收藏品中有一种陨石叫作氨基酸陨石，我将它取来。在它那黑白的、芝麻盐似的断面上我检测出了氨基酸。泛种论作为一种关于地球生命起源的假设，认为正是这种含有氨基酸的陨石在四十多亿年前撞击了有水的地球，才导致了上古生命的出现，这个假说被认为是目前最有说服力的一种假设。我想我所做的实验也许与生命的起源多少有点关联吧。可以说，不管是导致宇宙起源的大爆炸，还是放电现象，都是产生某些规模不同的冲击作用，然后在此基础上才开始产生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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