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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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们(二)

王威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4-18 11:07

正文



  15   

    他说顺着校门口的路走下去,经过一片菜畦,一个水库。水库上面有个石桥,那时候,就是整天坐在桥边看着桥下的水,是一点也不累,如果手中还是一根芦苇,一节一节的折着,抛到水面上,有时候风一吹,又吹回到脸上,扎在脸上,痒痒的。让人心里好生舒服,更舒服的是,一节一节,好象一辈子也折不完。
  夏天的时候,每天中午傍晚,三四十个男生在那里游泳。每年夏天到来前,学校都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有名有姓、忧心忡忡说起,水库里又一个男孩子转变成水鬼的故事,可是,夏天一到,三四十个男生不会多也不会少,还在那里。南方的夏天,好热好热。上学放学的女生们经过的时候都不敢低头看,男生们要是看到自己班上的女生,就会一起喜洋洋地吹起口哨,女生的脚步更快了,踉跄着并温柔地咒骂着。
  那些从掌中捧起又流逝的河水啊!
  他喜欢了她们,喜欢了他们中那个老是走在左边老是笑着,微笑、抿着嘴笑、大笑、半蹲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上笑。那个,他就喜欢那一个,喜欢了,就喜欢了。每天,他找各种各样的机会看着她们,离她们很远的地方,直到她们中的一个笑了起来,他才开心了放心了她还在,她不会离开他,他是那么固执的认为她是他的。至于她在左边还是在右边又有什么关系。若是她们都没有笑,都不开心,他就会在心里咒骂着,咒骂什么,要咒骂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咒骂着这世界上,带给她不开心的任何事。
  经过了盐管处,经过了4号居民小区,经过了老干局,路两旁是随着她们的脚步和笑声一排排伸展出去的木麻黄○1(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最后她们在物资局一排象木麻黄一样的宿舍,两层楼的宿舍,宿舍的门口停下了脚步。一个把书包递给了另一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门很难开,两个人总要开好久好久,这时侯另一个就老在旁边不停的说话,说着笑话。有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她们喊了声妈妈,进去了,门又关了。门口有只小猫,懒洋洋的,睡着的时候肚子翻转过来,尾巴笔直着。不睡的时候,眼睛也是眯着的,不停的掏着宿舍前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大树的树洞。
  宿舍的斜对面,是他的家。比木麻黄还低的家,家里象地雷一样的放着好多东西,比如一台用了八九年的二手的14寸的夏华彩电;一张老是绊着脚的椅子,椅子上面写着“校产”;窗台放着一盘吊脚兰。窗帘是蓝色的,洗的多了,透出了白。风一吹,高高的扬起落下。
  他坐着窗子旁,电视开着,他看着斜对面的阳台。偶尔她们会出来,在高高的阳台,把一件件刚洗好的衣服挂了出来。他好象听得见衣服摇动的声音,之后,她们站在阳台上伸懒腰,比身高,还有一次他看见她们互相比试谁的吐口水吐的比较远。他幸福的想着,这世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他和她共有的秘密。他甚至想到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他有一个杀一个。他发誓,象弄丢了《紫霞秘籍》的令狐冲一样。《笑傲江湖》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武侠小说,他是榕树下租书摊子的常客。
  那一年,他把琼瑶全集看完了。
  她们有天也知道了他,于是在路上看到他,就笑。
  他很慌张,又高兴着。
  他还是坐在窗口下,她在阳台上看见他。
  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她走了。
  阳台的门开着。太阳高高的,他看见门上飞起了一只光光亮亮的蝴蝶。是她辫子上的那只蝴蝶结返照在门楣上——她正趴在门槛处偷看着他。
  他手上装摸做样的捧起书,捧起一本书。至于书上写什么,无关紧要,反正也没在看。
  还是经常在路上碰见,碰见还是笑,她笑的越来越牵强了,后来索性板着脸。他知道她是她。她是那只漂亮的蝴蝶。

  ○1注:南方的一种树,极易生长,在五六十代是常见的用来治理水土流失,防止风沙的一种树。
  16

  飞走了,有天。
  他又喝了口酒。胸中茫茫荡荡着开心和不开心,有了些些的酸,这酸的后面,痛就尾随着,将来未来,怕着这痛的来临,他又满上杯酒。
  结局大家都知道,那对姐妹转学了。
  他站了起来,有点摇晃,他得在酒上来前离开这里。好久没喝酒,酒后出丑其实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没了这个气力。他看也不敢多看小苹果一眼,他怕一眼之后又一眼的留连。他编了个借口,转身要走出小间的门口。
  “你在这里,我还想着今天你不来了呢?”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
  是韩民,他皱了皱眉。一口气没忍住,肚子里的东西全被韩民一掌拍了出来。这时候,肠子与口鼻之间加开了几班特快,兵分三路的涌了出来,全吐在韩民的胸口上。
  17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推开韩民回到大街上的。
  风吹在他脸上,胸膛。身上象是没穿衣服一样,孤寒着,很冷,上面的一排牙齿不停的叩击下面的牙齿。
  头上好象站着另一个他看着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另一个他和他都是那样的不快乐,这不快乐变换着四个不同名字来探望他。
  孤独;
  寂寞;
  空虚;
  无聊;
  象深夜里不该来的电话、告诉他不想知道的消息。可是电话到底来了,自己到底也伸出手去了,接了之后的一晚上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悔意。更伤心的是眼眶里到底挤不出眼泪来,只能忍受着
  它们一点一滴,象暗夜里的水龙头淌出的水滴,直接的由心房到了眼眶。
  这时候,他仿佛看见自己从鼻孔从耳朵从嘴巴从身上任何一个能漏出东西的地方蒸腾出来的酒气,他拼命的喘气,不停的喘气,指望着它们能延缓一下眼泪到达自己的心房的那一瞬间。 可是,又有什么用。
  没用的。
  他的身子象是从夏天的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是汗。
  他站在高高的桥梁上,望着下面五六米深的水面,池水在下面安静的等着他。他近乎疯狂,软弱的想,我跳下去了,还是,没有,没有什么。
  他想起了军君,他探下头去,他说——我要吻你,军君骄傲的看着他,等着,他吻下去了,还是、没有。
  最后,军君说着最后,他抱着军君那发凉发冷发热发烫的身躯,那时,他难道不应该撕心裂肺的喊上一句,别离开我,你是我的我的我的 。他到底说了,有声无气的说着,别离开我,军君缓缓的挣脱了他的怀抱,她诧异的看着他,虽然知道他的软弱不是一天两天,也明白自己爱着他那南方人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软弱,她看透了他,她有了离开他更决绝的理由,
  在之前,放开这个男人的手,军君舍不得,军君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现实的一种——现实不是爱情的土壤,不论这爱情是伟大的还是藐小的。而现在,她更舍不得他,她明白这个男人如果不离开她,他的心灵无法健康的成长,他需要被伤害,要让他一点退路也没有,她心里象吃过中药,舌尖上味出了苦。她明白了那些把孩子抛弃在马路上的女人们的心思——如果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生活,那么就让老天爷给他吧。孩子就是冷死了、冻死了 、饿死了,她们也不会哭。
  军君用指甲狠狠的掐着他的后背,摸不到一根骨头的后背。
  这时候他明白了军君,其实早明白,可是没有酒,不借着酒,他不想明白,他不愿明白,而且还宁愿自己不会明白。
  从校门口进去,出来,一条几百米长的林荫大道,走在上面就象是走在画里,在傍晚的时候,这条路就发出光来,一条漂亮的拳击冠军的金腰带,军君们穿着白色的黄色的兰色的紫色的裙子走出来。在这条路上生长着小买部、电话亭、建行提款机、还有飘忽在空气中不停的寻觅着各自对象的“我爱你”。在夜晚,清幽的、断续而来的吉他声,军君常常握着他的手,或者在他手背上突起的地方象小孩子一样的划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的划不完,又或者将她的五根指头塞进他的五根指头缝隙里。象一条绳子绑住另一条绳子一样,紧紧的,勒着,让彼此感觉出疼来。
  可是他喝了酒,现在喝了酒,什么感觉也没了,便使了大力气的用自己左手的五根手指紧紧的锁住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
  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时候,他回到了网吧的门口,手里哆嗦着,钥匙在锁孔里一遍又一遍的转着,门就是不开,他象个色情狂一样的惦记着自己的床,床就在门的后面,床很矮,床下放着一双好久不穿的运动鞋。
  可是门为什么就是不开。
  他软弱的想,门为什么不开。
  18
  “老板,晚上能通宵吗?”
  他转过头来,是两个常来上网的小女生,她们手拉手,她们的手在白炽灯下是那么的闪亮,纯洁、干净。
  他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们,这样不好,他心里知道,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木的可怕,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扪紧了嘴巴,只是挡不住,用了一百只手也挡不住,清涕混合着酒水又不由分说的从鼻孔里喷射了出来。他听见看见了那两个女 生的尖叫和匆匆的下楼声。
  他笑了,真荒凉啊,他想着她们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他的背靠着自己油漆成白一块黑一块的网吧大门,慢慢的,抗不住地心引力的坐到地板上,心丧欲死,自己的笑声在脑海就这样失了方向,找不到方向去,跄踉着不肯去。
  他的手松开了,慢慢的,钥匙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点声响。一颗心在遥遥远远的地方隔很久才听见。象是高考时候学校才用上的铁钟,敲响了,声音一波一波的漾出来,好久才到了自己的耳边。
  真好,真好,他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他软倒在灯光下,脸色白皙,眉毛低垂着,抬头纹慢慢的显现的出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
  模糊中,他象被术士师施了空中移运的魔法。一点一点,悬浮,不着地的移向了床,然后他停了下来,掉了下来,掉在一张床上,他吃了一惊,睁开眼来,眼前是一双小小的眼睛,这眼睛无情的遮住了他目光的所有的流向,他更吃了惊,自己眼睛无路可退的,只能后退自己的头部,可是,头部的后面早垫着厚厚的枕头。这一刻,心里软弱的连吃惊也抓不住,手又松开了,他就真的掉了下去。
  他想着真该死,真是该死了,黑暗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安全。

  19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身下,为他拉出了被子,盖了上去,她看着他不停瑟瑟的轻微抖动的腿肚子,男人都是那么爱喝酒,真是的,真是的后面该是什么,她心里也说不上来,这个男人,酒后的一张脸,有着女人迟暮的刻削,可怜见的,见的着的可怜。他咬着牙齿,象小老鼠一样,细细的,上下两排不停的咬磨着,这声音微小的让听的人凄徨,她几乎要怀疑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明知道了不是,还要问下自己,确认了,却又不能释怀。可是,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觉得这声音该是自己的,自己也该有份的。
  她抬起头,窗外太阳明亮,在窗口上晃着一圈又一圈的光亮,明黄的让人感到了一丝丝到骨髓里的寒意。
  这光,这亮,幻到了眼前,世界飘忽了。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脸,毛茸茸的,骑了一早上的自行车过来,手象放在店门口的铁栏杆,坚硬、寒冷。她的脸冰了一下,心却有点暖。
  会堂后面的潮剧团也醒了过来,四五个旦角和往日一般,排练着,齐声清唱——“小女子一生孤苦”,唱到“一”的时候,调子高了上去,她正冲洗完洗手间,出来,一不小心,碰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栏杆上的一个啤酒瓶,空空的,直坠下二楼,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砰”的一声,那四五个女子象是中了枪的鸟,呆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走回了网吧,忍不住笑,堪堪八点半了,有个常常翘课来上网的男孩,口中没遮没拦的说:“一呀呀,姑娘你啊你,是不是啊,有了啊喜。”
  她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圆起眼睛,瞪了男孩一眼,心里又说不出的开心,今天,是她上班十几天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20
  象蝗虫一样,整个网吧坐满了高高低低的男孩子女孩子。单元考、期中考、期末考,中考了,下来就是高考,学生都是一样,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他坐在角落的桌子里,考卷早答完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离开,就端详起自己的身份证,铃声一响,他和所有人一样,匆匆的走出去,走出去时候又不放心,眼睛往后一望,看见监考老师正把他们一张又一张的命运收起来,装在一个褐色的袋子,档案袋里,然后,抽出一条白线,随手打个结。监考老师们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如果那时候,他要是懂事的话,就该喊着——那是我的命运。
  只是,这样的事情,在一生中还发生的少吗?现在呢,轮到自己做自己的监考的老师了,也一样的,对自己命运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从考场里出来,韩民盯着他,两撇老鼠须的小胡子摇来摇去,说——走走走,打牌去。
  又不好玩。他说着,脚步却跟着韩民,在树荫下,高强和林红这个傻丫头早在那里等着,林红象翘翘板一边高一边低的撅起了嘴角,嘀咕着又考糊了。
  高强说,该着你,谁叫你不学煮饭,林红虽是个女孩子,长的比高强高的多了,一个耳光过去,高强头一低,没打着,打在他身后的龙眼树上,龙眼树上有只说不上名字的小甲虫正蹒跚的下来。
  林红“哇”的一声,叫的整个教学楼的晃了起来,恶心,恶心死了。她喊了起来,边展示战果似的的把手心一亮,上面的甲虫算是生的光荣,死的伟大了,拿来。
  高强吓的向后一跳,林红急了,追了过去,喊着——卫生纸,我要你用剩的卫生纸,周围一大堆路过的男孩子齐齐停住脚步,行注目礼。
  韩民总结了一下,终于有人看她了。
  他说,不是看甲虫么。
  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手摸的着,眼睛看的见,嘴上说的出。
  现在呢?林红去了北京,她学的生物,现在是家医院的药剂师,有次他打了个手机给她,她正在路上马不停蹄的走着,她的嗓子依旧有着能使身周任何建筑物趴下的能量,现在他接着电话的声音估计正使得所的有车辆倒退
  你谁啊,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上来,他悄悄的把电话挂了,从别后,忆相逢,是听着对方感慨自己事业成就的不易,还是让对方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唠叨。
  算了。

  21

  时移世易,当时他和韩民冷眼旁观并发出窃笑的家伙们,个个功德圆满,事业有成,早离开了这个小镇。
  他知道小镇有小镇的好处,什么都是那么的从容缓慢,今天的事情拖到明天,明天的事情拖到后天,用不着日历,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只遗憾着自己不够老,不能安心妥帖的享受这提前得到的老来时的好处。
  他父亲坐在家里的大厅,手里头是一张香港的六合彩图纸,六合彩一个星期开三次奖,母亲把一叠一叠图纸收拾好了,堆在几案之下,厚厚高高、整整齐齐的象是历史档案。母亲象个学生似的把手放在膝盖上,老花眼镜,中央一套,如果没人要转台,她就这样看了下去,她叫着中央一套的所有主持人名字,就象他们是自己家里一份子。
  韩民连连摆手,道:打住,打住,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多想,想多了,你就真废了。
  韩民早上过来,地主来看自家的羊,自然是他的荣幸,一坐下,就开始彼此挖苦打趣,笑的厉害的时候,他昨晚的宿酒又发作起来,连连讨饶,韩民倒是不客气了,你个小子,我的衣服。
  他被说的烦了,连拍着韩民的大腿说——我赔你。
  韩民——你赔个屁股给我,那件衣服是托人到北京西单商场买的。
  他说,什么牌子。
  韩民口中囫囵了个英文单词。
  什么,你说什么牌子,他知道韩民当初就是英语口语过不了才没考上大学。
  她走了过来,在他和韩民面前放上两杯茶,韩民连说不用客气,等她一转身便发表观后感——怎么请了个老太婆。不把客人全吓跑了。
  他说——省钱省心省事。
  韩民呵呵的笑起来——佩服佩服,我可是一天不见美女就要抽烟,为了我的身体,没办法。说着闭上眼睛,手就着虚空沿着自己想象中的三围曲线,着实手淫了一把。
  他不由联想起那天去韩民办公室,看见里头坐在一边懒洋洋剔着指甲的一个大眼秀气的姑娘,嫉恨的心下犯酸,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坐在韩民的写字楼里,他心里又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坐在韩民的写字楼里,不坐在韩民的怀里,难道坐在自己的怀里么。又想起昨晚自己走了,韩民自然是替补了他的位置,坐在“小苹果”身边,心思更是微渺的自己想着都尴尬,可又抗不住自己这些怪不争气的胡思乱想。
  他忙说——非常时期的过渡产品。
  两个人各自给对方散了烟,婆婆话,家常话说的七七八八,连彼此的后事都交代了韩民这才说到正题,春节快到了,先提前过来说一声,放高利其实和借钱的都是一个绳子上的两只,小小小的蚂蚱,欠钱的怕找不到钱还,借钱的怕笼不回钱,本钱是大家的(指基金会),不是我一人的,你总不能逼我比你先跳楼吧。韩民神气出来了,象党组织部的同志下乡普法,亲切有味,农民这时候就该贴首俯耳,大表忠心,永不变心,唱支山歌给党听。同时,掌着自己的脸,杨白劳该死,黄世仁万岁。
  他说我就是有一件事情,能不能再借一点钱。韩民一听,上下呼吸马上就不顺了,怎么,周转不过来,你别害我。
  他忙说不是不是,你也看到了,我这网吧生意不错,你知道上网的都是小孩子,假期一到,生意只有更好了,我现在,只恨自己不是一台机子,不然谁打我,我都每小时只收两块钱。所以,趁着旺季,想多进几台机子,我上次借了四万,能不能再借我两万。
  韩民道:“那利息可就是一个月一千八了。“
  没事没事,我值几个通宵,钱就回来了。他说。
  那是。 韩民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没事,没事最好,如果不是自己最近六合彩玩疯了,我也开家网吧,呵呵,急死你们。
  十赌九骗,别玩太大,烧了手指头可不好玩。他说。
  韩民呵呵几声,说,还有一句话你就不知道了吧,有赌未为输,乘船的跑马的,桥归桥,路归路,安啦。
  末了,韩民体惜他,拍了一下他的胸脯,说,好啦好啦,保重身体,我走了。
  韩民说了春节这两个字,他象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想着——来的好快啊。
  这几年春节都是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到了眼前。他心里说着振作一点,努力唤起心中懒洋洋的欣喜。一振作,头就又大了,直喊着疼,以后是再不喝酒了。
  他叫过她,让她去药店带些吃头疼脑热的药回来。

  22

  她走到电话亭,想起给张通打个电话,拨了号码,振铃声响了半天,到底没人接。认识张通是个偶然,几年前的一天,她还在民政学院读书,第三学年的假期吧,她和以前的男朋友分手,也是在电话亭,她对着电话又敲又打,一点公德心不讲,她说不上几句话,自己就把话筒重重的一挂,挂了之后,喘口气,再拨,怕自己哭出来。
  张通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心中空的可怕,恶霸霸的说着,你有病。
  张通说你才有病
  (她想着,没错,有病的是她,这样敲打着电话,不是疯子是什么。)
  她说,那你看什么。
  张通说,那你看什么。
  (她想着,也没错,她不看他,怎么知道他在看她。)
  她暴烈的把手中的话筒往张通的额头上抛了过去。
  那年她二十一岁。
  张通捂着额头倒了下去,象座山一样的倒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出手重了些,可是眼前张通那牛一样的块头,想象里,话筒不过用来敲石头的鸡蛋,给老虎挠痒痒的道具。
  张通最喜欢说着那个关于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女人是老虎的故事,他是宁愿让老虎吃了他也不愿当老和尚。
  这回儿,老虎踢了踢脚下的张通,张通一动也不动。
  老虎心里慌了,叫了辆三轮车送张通到医院。
  老虎一路上不停的喊着快,快,快。
  车夫急了,你不会给他做人工呼吸。
  老虎龇牙咧嘴的说你放屁。
  车夫说放屁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气体。
  这时候她连她为什么失恋都忘记了,更不用说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她说我给你五十块钱,你给他做人工呼吸。
  车夫说,你嘴他是应该的,我嘴他就成了变态。
  这时候说话是一种本能,她不停的说着,想驱散在心里疯狂扩张的恐惧。
  什么是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就是心里想着一件事就是一件事,知道了哭还能大声的哭出来,知道了怕却不能不在乎。
  23 
  车夫象扛沙包的把张通放在医院的椅子上,她从口袋里抽了两块钱给车夫,直往挂号台跑。
  车夫在后面跟着她,说我扛人啊,扛个人也不止两块钱。
  从挂号窗口走过一个小护士,她惊奇的喊了声雨凡。这声音象一把分水宝剑将人群分开两半,雨凡是她好久不联系小学的同学,一年前在路上碰到的时候谈了几句,才知道她刚刚成护士专科学校毕业,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家医院上班。
  这时候,雨凡便是她的救命稻草了。她拉住雨凡的手,箍的要多紧就有多紧。生怕雨凡从空气中消失了,虽然这可能性近乎于零,可是电话筒这么小的东西都能把张通牛一样结实的人给打昏了,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呢?
  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的眼睛望了下四处,挂号处什么人都有,病人,家属,有的一脸黄瘦,有的紧抿着唇角,有的哀号不断,她六神无主的拉着雨凡的袖子。
  怎么办,怎么办。她几乎哭出来了。
  雨凡摆了摆几次手,到底挣不脱。其实,她也明白雨凡只是个护士,上岗不到一年,经验怕是谈不上。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她对雨凡的热切只如隔山打牛一般,用了力气却担心效果。
  雨凡趋伏到张通的身边查看症状,耳边听着她说起前因后果。那车夫只在她后面跳着脚——姑娘你讲不讲理啊。
  她说我怎么不讲理,要讲理是不是,我就说这人是在你车上晃死的,你走不走,你不走没人留你。
  雨凡皱了皱眉头,要站起来。
  那车夫口气里怯了,我呸,不回头的去了。
  张通嘤咛一声,象泡沫剧的女主角醒了过来,一脸惶然的说你谁啊!
  雨凡说着,没事就好,我到里头拿些药。
  事后她老问张通——你怎么说晕倒就晕倒就晕倒,起先,张通还说就是累的,一天一晚没睡的忙,忙过头了怎么睡也睡不着,那时候想给家里打电话。这样也好,图个睡的舒服。这个版本实在的不上算,后来他才明白她想听什么,不就是你长的漂亮吗?想勾搭你。
  她说,每天那么多人死,你怎么不去死。
  张通那时候多酷啊。
  张通拍了拍裤管,望医院大门外直走出去。
  她急忙跟了出去,说,你干什么,她的手在张通身后追着,却无从下手。
  张通说,不干什么,
  她说,你没事吧。
  张通说,你才有事。
  她一颗心还没放安稳,又想起去年她的一个男同学在宿舍里打着八十分,几圈下来,不小心从顶床掉下来,说着,不疼不疼,爬上去继续,第二天早操的时候,死了。
  她说,你还是检查检查。
  张通说,让那么丑陋的一个女护士盯着我看,你杀了我吧。
  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张通说,那你想我怎么说话。
  她说,庸俗。
  张通说,你在电话亭和我说话,还不是看上我。
  她说,你,你不要脸。
  张通说,谁不要脸了,不要脸的都是女人,好好一张脸要抹上点什么才敢在大街上走。
  两人象一对恋人一样咬牙切齿的斗嘴,表演着不适合各自年龄的老练,并为之心生好感,人与人之间好感是种机缘,比如现在,她以为张通或者张通以为她因为彼此是陌生人而肆意表现自己的“真”,象谈判桌上的双方在冲突中要达成一项共识——真是太有个性,象我。 
  当然,毋宁说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不过是期望着对方竟是另一个自己。如果不是,则改造之。改造不成功,那只有改造自己,并想着原来心中居然潜伏这另一个自己原先不知道新的我了。这些快乐的存在保证最初交往了乐趣,就象打牌一样,人也许不同,但是手中的牌必须是同一副。棋逢对手的乐趣意味着各自必须我必须象对手一样的思考,想着对手出牌的理路,越接近越了解对方的思维,则我方胜算越大,而对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不停的设立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精巧的陷阱,张网以待,守株待兔,
  角力中快乐连绵不断的涌现正是各自创造力的涌现,表明着我们的勇气和热情。
  正是这个过程的存在,我们才能决绝的区分我们是年轻,还是老了。

  24
  这样的快乐是多久没有过了,她买完药回来的路上,想着,到底是有点挂着张通。另一个念头也升了起来,现在浓眉大眼的他和回忆中牛一样的他完全两样了,人是会变的,而脑中的那一个人也许本就不是张通。
  我们是那么的容易遗忘,以至于无一样回忆,不是可疑的,经不起推敲的。
  那一年的夏天,她的牙齿一直疼着,而且都是深夜的时候,学校的铁门是十二点就关了不能去找牙医,疼到了痛,痛到了醒,醒过来就失眠了,人是这样一直憔悴下去。
  别人只以为她是被失恋折磨的形销骨立,全不相信是给牙疼闹的。  
  没想到那一晚上,张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已经是和张通第一次相遇相隔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她经过一地趟着水的宿舍楼走廊,上百人共用的洗手间这时候人头簇动。她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走路,她想着说什么明天都要去买一双高跟鞋,还有,去看牙医。
  楼的后面,不知道是那个年级的学生手中拨着吉他,是何勇的《钟鼓楼》,当他反复唱着——我的家住在二环路下面,楼上一盆凉水倒了下去,那男生嘶哑着的嗓子很象很象在香港红墈体育馆喊着“姑娘漂亮”的何勇。
  那男生喊叫着,我家真的啊,真的就住在北京的二环路下面。
  楼上听了,更响起了一片没天理的笑。
  这样快乐的空气里。她除了不开心还是不开心。她的脚步很快,风一样的不停留,洗手间的盆盆碗碗牙杯牙缸磕磕碰碰的声音,在一块块洁白的瓷砖上悠扬,笑声,还有女生们哼哼着的歌声,让住在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幸福象呆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只是自己不争气,自己偏偏就不开心,牙疼的让她口中不停的念叨着小白小白小白。她抚着自己的腮帮子,心里喊着小白小白,该死的小白。她的大拇指恶狠狠的掐着另一手上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穴。这是雨凡曾经告诉她止牙疼的法子,如果牙疼的厉害,再用舌尖顶住上腭,试试,总能撑上一时半会。
  邻舍的低年级的学妹和她打个招呼,她偏着头进了宿舍——一宿舍的目光都看着她。
  张通就坐在她的床边,象在考场第一个做完所有考题的天才儿童,手中不停的旋转着一只绘图铅笔,眼睛呢?正象挑战老师一般,用揶揄的眼光,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就是她这句话说的被动了,才造成其后一切不可收拾的结果——爱上了他。照理,她便惊奇,也该说——你怎么来了。
  走进来的啊!
  不可能,宿舍里的女生说,楼下王阿姨看着呢,就是公的麻雀也飞不进来。
  宿舍里一片咬着唇角的笑,这笑声里是少女们未为人妇前的最后光彩,那些唇角上的花招摇着欲放未放的一抹不好意思。其实上面那句话是已经修正的版本,当初,王阿姨在寄宿生大会上向学校教务主任立下的军令状——就是阉了的麻雀也不可能飞进来。
  张通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学校能比我们学校牛,我们女生宿舍也有个阿姨,吴阿姨,她在宿舍门口,后门挂锁处,阳台栏杆处挂了n张的宣传板。挂着是两个牌子,正面冲外给男生看,反面冲里给女生看,该牌如下——正面:莫伸腿,伸腿必被擒;反面:珍惜生命,远离男生。
  一谈起这个话题,一宿舍的女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一句我一句。
  去年,有个女生在宿舍里用绳子把自己男朋友拉上来,男的是拉上来,王阿姨正好站在那女生后面,结果男的退学,女的记大过,今年啊,上女生宿舍的,据我们所知,还没有。
  进门容易出门难,啊哦,等下不知道你怎么死,我想,先是王阿姨,然后是联防、再然后是公安局。呜呜。秀清啊,这位同志就交给你了。
  她知道大家把他当成自己的新任男朋友看待了。她想分辨什么,做出不假辞色的样子把他赶出去,可以一来,不知道他怎么摸上来,想干什么。虽然孟庭苇《每天都是情人节》,天天在听,可她要真的信了,这个四楼她就不是走下去的而是跳下去。二来,据她有限的经验,不请自来的家伙总是最难打发的。三来,这些事情在心头转了一圈,心火上升,又开始牙疼了。
  她想着,说些什么,好象都不合适,还是静观其变。
  张通那晚可能是超水平发挥,渐渐的她也受不了他一个又一个笑话的牵引,眉开唇动,隐隐的牙疼让这笑意益发的暧昧。
  有个女生忍不住问,你是那个系的?怎么从来没看见你。
  张通说,我不是你们学校。
  那是哪个院校,大家都有点好奇起来。
  我很下工夫的读了十一年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学校适合我了。
  一个女生惊奇道,哇,十一年书。心里一数数,不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
  整个宿舍又笑,大家看着秀清一直没说话,心里都古怪起来,于是笑声没了,听歌的听歌,戴着一边耳塞,留着一边耳朵收听最新的消息;看书的看书,手中是附庸男朋友风雅的《尤利西斯》。
  你怎么来的?
  想你,真的。张通一脸的殷勤,她知道张通一定得意着大家的窃笑,想反击一下,可马上发觉说什么都有打情骂俏的嫌疑。她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阴我,门都没有。只是一咬牙,上下牙齿一碰,整个魂灵都快从五官七窍跳出来,斗志全消,手不由的长在了脸庞上。
  ”你怎么了?”张通眼神不再游移,看的见的关心,她心一软,更被动了,索性说了牙疼,想着,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来,我看看。”他说着自己口先张开,“啊”的一声,她笑了出来,一笑,牙齿又是一碰,眼泪就下来,多丢脸的事情。
  她恼了,不说话,也不敢说话,象推着平板车一样的把他推出宿舍,张通说,好了,好了,我自己走下去,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
  小心眼,记仇,恍惚间的她才想起那个在医院推开她的手的张通。
  张通说,有病就要看医生,我先下去,等你。你就下来。
  一宿舍的女生都挤到了窗口,看着他怎么出去,一个上铺的把窗帘掀开了,大家把她拥簇到窗户的正中间,她口中说着不看不看,脚步却移了过去,心里只恨着自己该死的好奇心。
  不多一会儿,张通人影出现在一楼的楼道口,一个女生兴奋的说,出来了,脸上早给另一个女生拂了一下,说,你要全世界都听见啊。
  张通背对着宿舍门口,一步一步的倒着走向女生宿舍大楼的铁门。
  一个女生最先明白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秀清,你的那位(那女生想说你的男朋友,马上想着敌友未明,秀清未必高兴,却没想到“那位”可比“男朋友”亲密的多了。)天才。
  另一个女生感叹道,什么叫做天才,这就是天才。
  果然,宿舍楼下值班的王阿姨一个箭步扑了出来,四楼上隐隐迢迢的看不真切,只恨这场实况居然没有FBI窥视窃听设备。眼见的张通被王阿姨扳转过身来,两个人象是在表演太极推手一样。
  众人目送着王阿姨递解张通出境,象同期配音的哗的一声,这个老处女。
  张通出了宿舍铁门,站在铁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抬着头,目光所向,不问可知。
  一个女生躺倒在床,扯过枕头反向蒙住自己的脸,好帅,好帅,帅呆了耶。
  另一个上铺的女生在上铺前手轻轻的拍了一下那女生的小屁股,道;这就是新一代大学生面貌,资产阶级自由化。
  他还在吗?十几分钟后那个远离窗户的女生放下手中的《尤利西斯》悬念着持久战的状况。
  不在了。
  在,另一个靠窗户的女生学着宋世雄标准的一板一眼的尖叫,说,他蹲了下来,手上悠闲的点着一根烟。他等待着——
  另一个女生学着倪萍饱含热泪的深情,说,这烟,散发出感人肺腑的香气,渺渺茫茫的来,是的,这是一种爱的升华,啊!这催人泪下的二手烟。
  一九九一年的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403室的女生们。
  一个女生说着,秀清他再不走,学校的铁门就关了。
  另一个道:人家是天才。
  天才也是要翻铁门的。
  让我们安心睡觉的护校队可不是白吃饭的耶。烦不烦。
  你说话怎么老是带着耶。
  餐厅后面基建,开了个角门。最近进出可方便了。
  他又不是咱们学校的。
  咦呀呀,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
  秀清秀清,咦,人呢?

  25

  一片落叶掉在了她的头发上,她一反手,把叶子放在手心上,她想着这个冬天,可是,叶子在手中绿着,光滑着,和地上那些风一吹就抱成一团舞在一起的黄黄叶子两样的。
  她抬起头,望着直通向人民会堂的路,路旁高高的树,春节快到了,叶子就快掉完了,光秃秃的,怎么看怎么难看,是不是这里比福州更南的缘故,为什么同样的树,这里的却怎么比那时候福州的树更难看,不,福州的树并不难看,记得,记得她从宿舍楼走出来的时候,张通头上落着一片叶子,他在树下站了起来,头上一片叶子,是不是很可笑,只是,只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在这小镇,在这个冬天,她,怎么了,笑不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秃秃的,象刀子划过的不留手。
  回忆就象是你推开一间人头簇拥的小房子,想着自己能找着他,于是你推在一个又一个人,看不见,找不着,也许他本就没来,也许他来了就走,只是你错过了。他走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隐隐迢迢的背影。现在,你依恋着那个背影,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的转着圈圈。突然间,这房间里空荡荡了,你看见自己,其实就站在一个圈圈里,哪怕是房子那么小的空间里,你也只能在这个圈圈里转动着,走不出去。
  这时候,一种小时候的恐惧抓住你,这恐惧让你尖叫发不出来,面容也僵硬了,你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你睁着眼睛不过是因为不敢合眼罢了。
  张通在树下抽着烟,看着她走了出来。
  张通说那时候感觉特别的冲动,想象一下,一个牙疼的美女就站在身边,牙疼该是一种很私人的病症,这一刻,一个美女居然愿意和他分担这么私人的病症,他愿意这病症是共有的。
  张通说,那时候他就发誓要一辈子好好的爱护她,天知道张通并没有说谎呢。
  她呢?她问自己,怎么就走了下来,恻隐之心,还是一种骄傲和虚荣,那时候,她在舍友的眼睛里是多么失败的一个人——这么漂亮,居然连一个男朋友也看不住,张通的到来,张通令人耳目一新的出色,多多少少,总是为她扳回面子,不,不,她的失恋是半年前的事情,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谁真的把谁记挂在心上啊。只是她到底走了出来,出来就该要个理由,她想着自己该有适当的矜持表现自己的自尊,又想着,本来就不该下来,下来是一错,一错就不能再错,可是,一错本来就是再错的基础,这些话在心里盘旋着象飞来去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真是糟糕。
  那个夜晚一路上她都想了些什么,嗯,冬天,期末,英语过级,她是一点也没把张通放在心上,正又因为没有把张通放在心上,所以她才大大方方的下来,大大方方的陪着张通出去。
  从女生宿舍楼到校门口的路说不长,也长,要是没话说的时候。
  当她们经过校园的某一片小树林,这个小树林曾经发生过低年级学生追求师姐不遂、埋伏在这里将师姐重重地的打晕,然后这里强奸的事件。她想象着张通掩住她的口鼻,一支胳臂深深得勒紧她的脖子,让她难看的翻着白眼,不能呼吸。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她自己觉得可笑,她怎么就想到这个,这时候升起来的感觉很奇妙,因了这些念头让她尴尬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很可疑,至少在思想品质上没有资格俯视张通。相反自己该抬着头看着他,一看着他,月色,张通的身材高大象一堵城墙静静的矗立,一块砖头叠着一块砖头的城墙,虽然发生凶险的概率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是,这段路,她是硬着头皮经过的,经过了,一面满意着自己的勇气,而为了高估自己的勇气,也顺便高估了张通的心地。
  当然,这很可笑,但是,毕竟这些感觉在心里真实的发生,真实的生长,更奇妙的是身边的这堵城墙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不知道。  
  张通说,没想到你会下来,真的,我只是随口说说,说了,你不下来,也没觉得什么,只想抽一根烟,给我九千九百个九十九个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会下来,你下来,那么我就凑足了第一万个理由,那就是意外。   
  张通有分寸的表达自己喜悦,她也明白张通在掩饰自己的骄傲,男人真笨,骄傲总是写在脸上。  
  意外,她喜欢这个词组,特别是在冬天不太冷的夜晚,特别是自己的牙疼,模模糊糊的,便想着,这世界该有所改变。她迟疑了一下,限定了这世界的疆域,嗯,仅仅是——她的世界。她心里又是一凉,是他吗,笑话,怎么可能,每年回家,从福州到漳州的火车,半路上,探出头去,另一辆背向行来的火车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过去,那辆火车偶尔也会探出一个男孩子的头来,漂亮的脸庞、皎洁的牙齿、滞后的笑容。
  这么匆匆的,难道自己就把自己的世界交到了他的手上。  
  张通那晚说了很多话,她呢,几乎一句话也没有。
  张通说,真是糟糕,那时候我以为你有多贤惠就有多贤惠。虽然明知道你牙疼,可是他是那么宁愿的上你的当。
  张通,你的心里想着什么,她现在不用猜也知道,那么陌生的城市,看不见星星的城市,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多多少少有些凄凉的意思,无聊了,打个电话给朋友,讲着又黄又色的笑话,呆着旅馆里大谈特谈自己都懒的走出去见上一见满大街的美女,嗯,朋友不小心的提到了在福州的客居的家乡的小妹妹们,于是,一个又一个从彼此脑子抓出来,毕竟漂亮的小妹妹有限,说到了她。当然也说了很多很多别的,对方倦了,把电话挂了,张通翻着电话簿,想接着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可是突然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没劲,懒了,四条腿的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嘴上叼着烟,还得在福州呆一个多月,该怎么过啊。
  于是,他起床,穿上已经脱下的鞋子,走出旅馆,走到大街,走着走着,走到她的学校。
  26
  总有一些忘记的东西堆在那里  
  就好像混乱的记忆无法整理  
  痛苦却永远比快乐还要清晰
  这世界我最爱的人不是自己
  电话才响一声而已  
  我的心却已翻来覆去刮风又下雨
  新感情旧回忆  
  把我紧紧塞在夹缝里  
  我感觉不到心跳和自己的呼吸
  新感情旧回忆  
  每一次都让三个人哭泣  
  连梦里也都没有了面对的勇气
  新感情旧回忆  
  所以人就不能太好奇  
  让泪水趁机占满你所有的空虚
  那个晚上,走到那里都是这条歌,真是奇异了。在校门口,在一路卖着盗版唱片、金庸全集、古龙全集的街巷,在兜销着精灵古怪事物的地摊上、在挂着许氏祖传的牙科私人门诊里。这首蔡琴的歌声就一直跟随的她们,她说了第一句话,第一句不属于敷衍张通的话,听听,走到那里都是这首歌。  
  是吗?张通大大咧咧的,然后,他说是这里了,他指着前面的灯箱。
  张通说你不去看牙齿,我就不让你回宿舍,张通其实心里未尝不想表现的文雅一些,可是只觉得自己今晚他象是另外一个人,做着莫名其妙的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让他惊讶并不知所措的兴奋,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轻易爱上的人,在这个轻易爱上的年纪,张通心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既然不大能确认自己的感情,那么就让我抓住它吧。更何况街道是那么的安全,走在身边的女子漂亮,身材曼妙,还有还有,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庞,一切一切让张通是那么的满意。在这个时候他愿意承认老天爷的聪明,尘世上没有谁人不是被安排,自己怎么可能例外,或者说老天爷怎么会抛下他不管呢?这一趟福州之行怎么可能就这样茫茫然的路过。  
  张开,啊一声听听,你的牙齿很好,那个不穿白大褂的牙科医生让她很是放松。
  医生三四十岁,三四十岁还保养的这么好的男人很少,牙科诊所里的器械都放在一个盒子里面,不象是理发的小子都把刀具摇摆在腰跨间。
  只是火气大了些,我给你点一点牙,开点消炎的药,记住,早上用两面针牙膏,药物的那种,刷牙用温水。
  她扑哧笑了出来。
  张通坐在她的旁边,坐在一张有着靠背油亮的竹椅上,一只手扶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扳开,另一只手照着她手上的纹路一笔一笔的描画着,痒痒的,很舒服,她忍着,忍不住了,就笑。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她向那个医生连说了两遍——谢谢医生,谢谢。
  临了付钱的时候,张通却直盯着她,一点付钱的意思也没有。她的手放在钱夹子中紧张着,打定了主意不让张通出这份钱,这一回儿会错了意,难免表错了情,换成她着急的直盯着张通,等回过了神,一张脸胀的通红,可这尴尬偏生又分不清道不明。
  下来的一路上,她只能哭笑不得的恭闻张通语录了——
  那点钱我是出的起,我不在乎那点钱,当然十亿人民九亿人在乎,可张通,我,不在乎。
  什么钱我都会为你出的,但是,这个钱,我,张通,不会为你出,牙齿是自己的你,你才会牙疼,钱是你自己出的,你才会心疼,你要心疼才会知道,牙,到底有多疼,你要不心疼,以后,牙,会照样的疼。
  张通又说,所以,人要爱自己,不然连你自己的牙齿也不会爱你的。
  她想着张通真是笨的可爱,得了便宜会卖乖,给个竿子升上天,也就忍不住用中指的手指头下意识里在张通鼻头上、在自己鼻头上点了好几下。
  走过去,走过来,走回去。  
  张通说,怎么样,好些了么?  
  她点了点头,“嗯”的一声,多日不走的阴翳既然已经散去,她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张通说,来,笑一个我看看。  
  她板起脸,你都是和女孩子这么讲话的吗。马上又后悔了自己太着痕迹了。  
  张通想着这道题目出的也太难了吧,说是吧,那不是不尊重刘秀清同学,说不是吧,那等于就是贬低张通同志。No,中国人是不说英语的。  
  呵呵,我这人啊,我没有钱,我不要脸,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你放心,我更没有男朋友。我不读书,我没文化。还有,爱请客。张通的嘴象只讨厌的蚊子哼哼着把她迎进了校门口最前面的一间小吃店。
  在等菜的时候,张通不停的说着,上了菜一定要吃。
  为什么。
  张通说,你知道吗?为什么你的牙齿会疼吗,就是因为你的肚子要吃东西。牙疼了怎么办,就是要去看医生,好让牙齿好起来,让牙齿好起来干吗?就是为了你肚子能吃饭。
  但是,我不饿。她说。
  张通翻了下白眼,一句话就把我打败了。

  27

  饭店很小,只能摆几张桌子,现在呢?一个人也没有,从饭店的木板门口望出去,后面就是一条闽江,夜里,流水的声响几不可闻见。静下心来,偶尔,一声两声的经过。一艘小船突突突的过来,船上灯光在水面上铺出一条道路,突突突的过去,道路也消失了。饭店是一些竹子搭成的,窗户是那种用木棍支在中间,支起来的那种。这时候,是冬天,关着紧紧,让人看着也温暖,刘德华和郭富城在墙上被熏坏了嘴巴,风一吹,瑟瑟一卷,刘德华只剩下半边脸。  
  张通说,好了,就当作是我为了你,你的牙疼千里不顾的到了福州,你呢?说什么也要吃上一口。  
  她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勉强人,我不喜欢。
  其实谁心底又不喜欢勉强人,她想。又说,你吃吧,你刚来福州,多吃些东西是应该的。福州的小吃很好吃,就是什么都甜,没有一样不甜。  
  张通说,你这话说的,好像到一个名胜就为照一张像似的。  
  店里的人少,老板把日光灯关了,只剩下一盏白炽灯,悬在她们的头顶之上,光线柔和的象无数只小手轻轻的抚摩在她们的脸庞上,于是彼此脸上有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些脸上的绒毛又是那么的小,小的那么的好看。
  老板娘一块一块把门板拼上,提醒着他们学校就快关门了,她没说什么,看着他不停抱怨着这是什么菜,怎么怎么这么甜,她就微笑,不停的笑,小声的笑着,想起自己刚到福州吃饭的情形,牙齿不疼了,眼波儿就有点媚。
  她想着这样不好,要了汤匙,一口一口,低着头,喝着汤。
  张通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笑话。
  她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张通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张通放下筷子,撩起袖子,有模有样的,清了下嗓子,“咳,我说了啊,说个笑话。一个关于小通的笑话
  小通,别人都是这么叫你的吗?
  也不是,都是女人,包括我妈和我的女朋友们。
  有什么区别吗?
  我妈叫我时候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女朋友叫我的时候她们就软倒在我的怀抱中。张通做出投怀送抱的姿势,来,抱抱。
  她想说,欠扁,想想又说,A、我是你妈;B、我是你女朋友;C、以上两者皆不是;正确答案:C。
  张通竖起中指嘘了一下,说,这个太不标准,答案应该是D、以上两者皆是。呵呵,我有恋母情结。
  遇上这样的人,你除了一脚把他从桌面上踹下去,你还能有什么脾气。嗨!还是继续听他的笑话吧。她想。
  嗯,不是吗,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有趣的男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至少自己不讨厌,而且这个男孩子拼命做出各种引人注目的动作来讨好她,饭店老板听不懂这个男孩子的抱怨,只有她一个人听的懂,多多少少,是一种幸福吧。  
  那时候,每天,幸福都在眼前,抓的住,摸的着,看的见。真实存在着,不像现在,越努力靠近越遥远,她怔怔的,不由得恼怒的挥了一下拳头,拳头里握着东西,是小小黄色的塑料药瓶。
  不过是三株树之间的距离,她的思绪却已经是千里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