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随手写的短篇。纯粹是改长篇小说改得累了写着玩。
可能还会有类似的,姑且称之为,不入流的爱情故事系列吧。
正文:
雷太太长了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
年轻的时候她长得太艳丽了,五官都太大,化完妆的脸上有种蛮不讲理的明艳。这两年养尊处优的,不知道是气质真的有所提升,还是看客的心理作用,整个人开阔了不少,美出了一种威严感,陌生人见了她,总是免不了为之一震,想不到去猜她的年龄。
其实雷太太已经不小了。
她早年是一家风头很劲的纸媒的编辑。和沪上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女作家均有往来。漂亮女人跟有才华的女人是很难真正聊到一块去的。雷太太就瞧不上那些女作家的刻薄劲,她说她们是因为长得太难看了,才能遇上小说里那些倒霉相的男人,她们但凡脸精巧一些或者胸脯垫高几寸,所见到的世界就会截然不同。
然而女作家们也不怎么看得上雷太太——当时她未婚,还是杨女士,她们说,好看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我们只能遇上一两个无赖,她要应付一打。
雷太太的运气倒并没有她们所说的那么差。但二十来岁的时候,雷太太确实在跟报社里一个性格温吞的男编辑纠缠不清。他会给她写最缠绵的情书,却绝不许她和同事泄漏他们的半点相处。雷太太跟他劳心劳力地耗到了29岁,生日那天,他送她的礼物照旧是一封手写情信,雷太太笑容满面地收下,转头却送了自己另一份生日礼物——她花500块钱去测了塔罗牌。占卜师告诉她,这个男人外头有人,劝她尽早了断,因为三十岁当年,她就能遇上一个贵人。
雷太太将信将疑的听了话,果然不久,她就认识了雷先生。雷先生除了特别有钱之外,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然而雷太太毕竟是文艺女青年,能把木讷夸成温厚,把反应迟钝说成性格沉稳,她把从前男友那学到的甜言蜜语功力发挥一二,雷先生便束手就擒。
雷太太并没有质问过前男友,他们交往的那些年,他到底有没有劈腿。一是她下决心嫁给雷先生以后忙到头晕,光是选择婚礼场地就飞了好几个东南亚小岛实地考察,二是雷太太觉得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她结婚后日子太舒心了,舒心到她有大把时间用来回忆,她需要一个浪漫的故事来纪念青春。注意——是故事而非真相,她乐得去幻想前男友在听说她的婚讯后如何伤心欲绝,拒绝相信他有可能因为省去了跟她摊牌的过程而欢欣鼓舞。
雷太太结婚后的头两年,因为婆婆身体不好,所以经常请假陪床,她心里懒洋洋地其实想辞职,迟迟不敢是因为80后的一代人,受过最正统的思想教育,觉得全职太太是一种被动的活法。然而她有时看着自己的工资单,扪心自问自己的进账其实只够买双鞋子,所谓的事业女性,当得很是掩耳盗铃。
幸亏纸媒迅猛地走起了下坡路。雷太太供职的报社倒闭,她又恰好在那个节骨眼怀孕了,于是接下来,孩子一个两个的接着生,她也就安心不再做上班的打算。
雷太太连生两胎都是男孩。孩子渐渐大了以后,她开始四处寻找消遣。雷太太是不大看得上身边的太太们的,觉得她们低级趣味,好端端的坐在文学沙龙上,居然在微信群里聊起了主讲人的八卦。雷太太擅长且只擅长跟男性打交道,她的霸道在男性看来有一种恃宠生娇的意味,而她眉宇间偶尔流露的闲愁更是让他们心生怜惜——李白说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虽然雷太太只是因为闲的,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愁。
雷太太用心经营,又凭借早年的人脉,很快就成了文艺圈里的时髦女主人。她在客厅里理直气壮地发表自己对当下流行小说的见解,几个男编辑和批评家们对她的看法啧啧称奇,认为她应该为此写一篇长文。
“我太懒了,就是瞎说的。”虽然这么谦虚着,雷太太还是更加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美人就是有这个特权,她们可以卖弄许多并不存在的天赋。美貌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受惠的那一方常常都忘了这是由美貌带来的好处,譬如雷太太,她很起劲地跟人们宣扬她的文学主张和美学观点,不知道在座的只是在微笑凝视她凝结了一万种嚣张气焰的脸。
雷太太就是因为太用功于聚会,才会认识小顾。
小顾是在豆瓣上红起来的,别人介绍雷太太认识的小顾的时候说,你知道豆瓣上很红的那组照片吧?拍一个女孩和一匹马,就是小顾拍的。
然而他没有把事情说透。照片里的模特是小顾的前女友,但照片火了,姑娘被扒出来了以后,她毅然离开小顾,投身网红事业。她说谢谢你,但我真是穷怕了。
在认识雷太太之前,小顾对年轻女性失望透顶。她们总是有过不完的纪念日,有索要不完的红包,天天被营销号洗脑,要口红要包。
雷太太显然是一股清流。她不仅不要这些,跟他吃饭还会轮流请客——他请得起她的只是据说很正宗却桌面油腻腻的本帮菜小馆,她却带他去环境僻静的创意菜餐厅,快吃完了,借口上洗手间把单买掉,照顾了年轻男孩子一击即碎的自尊心。
况且在他面前,她显得那么脆弱——
吃饭吃到后来,雷太太的口红都吃没了,露出嘴唇原本的苍白的颜色,她的目光那么多情,从中能看到被压抑的炽烈,强装镇定的惶惑,和许许多多其实雷太太自己也说不出来的东西。
小顾把手搭在雷太太的手臂上。他本来想放在她手背上的,然而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太扎眼了,想往上挪一点,又会覆盖到她太宽的镯子,小顾不识货,不知道这满天星的限量款是雷太太结婚五周年的礼物,刚买来那阵子是冬天,雷太太一到室内就迫不及待地喊热,捋起袖子。他只能再往上,搭在她纤细洁白精心除毛后的小臂上。
她手臂很凉。小顾很容易地想起“清辉玉臂寒”这样的句子。
雷太太觉得手臂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她提议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过了两三个街口,雷太太穿着低跟鞋,仍然觉得疲累不堪,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构图,说这两年被炒红的旅行圣地,说日本轻小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在寻找一条冷清的适合接吻的街道。
其实他们是走错路了。往另一个方向走的话,就能经过一片政府拆不起的老公房,那边晚上灯光总是很暗,路上只有野狗,野狗耷拉着脑袋,会对他们的一切出格都毫无兴趣。
然而雷太太按照惯性,只是往平常逛街的地方走。所以他们走了整整两公里路,也没有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接吻地点。
终于雷太太累了,她说我先回去吧,小顾不知道大势已去,还执意要送她回家。
到了家里,一屁股陷进柔软沙发的刹那,雷太太已经清醒过来,但做戏做全套,她假装认真地听这年轻人说话。
他说他知道她不快乐——雷太太怕他看出她不置可否的眼神,忙低下头,这低头的动作却让他更笃定自己猜中了她的心事。他于是像一个猜对了迷的少年一样快活起来,他像解读一本名著一样解读她的生活,然而雷太太到底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侥幸被装订得精巧的三流小说。
但是当他说到,“我知道这些年你为这种乏味日子牺牲了许多,现在该轮到我为你牺牲”的时候,雷太太还是不由得一阵感动,甚至想起《色戒》里的句子——“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他大概是真的欣赏她,不像她丈夫,把她的画一幅幅裱起来却从来也不看——他只是假装欣赏她的才气以示自己风雅。那是谁说的来着,人这一生,遇上什么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上理解。
然而雷太太毕竟不是普通女文青。普通女文青们都在出租房里写永远也售卖不出去的剧本,或者在公众号里从天上扯到地下只为引出一个广告。
理解固然难得,却不值得她用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好日子去换。况且,年轻人才说“灵魂伴侣”这样的大词,人到中年,太明白灵魂是一回事,伴侣又是另一回事,许多的灵魂伴侣到头来,擅长的只是互掐对方的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