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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骈文批评的文献形态与体制特点

宋史研究资讯  · 公众号  ·  · 2024-06-02 14:52

正文



宋元骈文批评的文献形态与体制特点

侯体健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摘要

在“古文运动”的影响下,宋元骈文批评的批评话语、焦点、模式都有了新的风貌。其最重要的文献形态有三种,即四六话、笔记和序跋书信,这三种形态因作者群体、撰述宗旨等因素的不同,呈现出各自的体制特点。四六话是宋代诞生的新型骈文批评著作,它的出现意味着一种建立在“应用”观念上的专门性骈文批评得以确立;笔记中的骈文批评复杂多样,相较而言有着“论事而及辞”、否定性语境和跨文体批评等特点;至于序跋书信则更多地趋于宏观性思考和表达,常常涉及骈文创作与批评中更核心、更根本的问题。理解这些文献形态的体制特点,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厘清骈文批评在宋元时期的特色与贡献。

关键词

骈文批评  四六话   笔记  序跋书信    体制特点

作者介绍


侯体健

1982年生,湖南永兴人。现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导,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2020),上海市“曙光学者”。主要从事宋代文学与文献、古代文章学、中国诗歌史的研究与教学,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出版《刘克庄的文学世界》、《士人身份与南宋诗文研究》,编校《洪咨夔集》、《稀见清人文话二十种》等各类著作10余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等各类项目10余项,曾获第八届、第九届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上海市首届“学术新锐奖”等,并获“上海社科新人”称号。

目录

一.   四六话:宋元骈文批评的新形态

二.   笔记:多元立体的骈文批评图景

三.   序跋书信:一种宏观的骈文批评旨趣

全文阅读

宋代是骈文的重要发展期和转变期。陈寅恪曾说:“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宋代骈文取得了非常高的艺术成就,并获得了“宋四六”之专名。与此相应的是,宋代骈文批评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状态,在“古文运动”的影响下,其批评话语、焦点、模式都有了新的风貌。而元代国祚不长,骈文批评主要承袭赵宋余绪,出现了刘壎、陈绎曾等批评家记录整理了诸多宋人骈文理论资料,虽然本身并无显著的新变,但仍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学者已经指出,宋元时期是“作为专门文体学的骈文批评”的时代,故而两代自然可以整体统观。

宋元骈文批评除了大量散见于笔记、序跋、书信的论述外,还诞生了四六话,涌现出专门性骈文类书,加之大量结集的四六别集和选本,由此呈现出层次多样、观念丰富的互动性批评生态。然而,面对如此丰沛的骈文批评资源,学术界却长期忽视其价值和意义。骈文批评在通行的批评史著作中,几乎是缺席的。少数著作即便为“宋四六”批评留下一席之地,也很少给出正面的评价。陈钟凡、郭绍虞、罗根泽等先生所撰批评史著作,都认为宋元时期的四六批评不涉根本,停留于字句作法,谈不上文学批评。其他文学批评史更是对宋元骈文批评未措一词。实则宋元骈文批评的文献形态丰富,体制特征鲜明,只要突破旧有观念,尤其是改变古文的立场,就可以看到一片新的风景。本文即从四六话、笔记、序跋书信三种文献出发,一窥宋元骈文批评的某些特性,以就教于方家。

一.   四六话:宋元骈文批评的新形态

作为独立著作的四六话的出现,是宋元骈文批评中最引人注目的现象,前贤论著措意于此最多。在四六话出现之前,恐怕只有刘勰《文心雕龙》勉强可以算得上骈文批评的专著。之所以说是“勉强”,乃在于刘勰所处的时代并无骈文的概念,《文心雕龙》所讨论的是当时所有的“文”,只不过骈偶恰好是当时文章的主流形态而已。因此,《文心雕龙》也就谈不上专门的骈文立场。四六话则不同,此时文坛经历了唐宋“古文运动”的洗礼,文章形态已经出现了显著的骈散对举乃至对峙,四六文作为文书“应用”的观念也大体稳固。从这一点来看,四六话的出现是骈文批评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一种新型的、建立在“应用”观念上的专门性骈文批评得以确立,并左右了此后骈文史和骈文批评史的发展。检点宋元四六话,现存八部,可分为四种类型:一是颇有自觉性的原创四六话,二是辑录汇编他人四六言论之作,三是独立成卷(或被人辑录成书)依附于笔记中的四六言论,四是服务于骈文写作的指南类著作。因类型不同,诸家文话的批评模式、关注重心和持论立场也多有不同。

王铚《四六话》成书于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是我国第一部骈文话。它秉持四六“皆诗赋之苗裔”的观念,以“老成虽远,典刑尚存”的存史心态,第一次较为集中地记录、评论了北宋诸公表启制诰之作,为宋代骈文批评开启了新的篇章。《四六话》取名为“话”,显然受到了欧阳修《六一诗话》的话体影响,故所记主要在辞(警联)与事(本事)两端。《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该书“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是看到了它注重于摘句品藻的一面,而忽略了它还原骈文创作与接受语境(亦即“事”)的一面。由于骈文在宋代退居于特定的文书领域,故而文章应用场景的决定性作用较之其他文体尤为突出。对偶、用典、辞藻的切当与否,与文章所运用的具体场景紧密相关。从这个角度来说,《四六话》所采取的“论辞而及事”的批评模式是非常契合四六文体特质的。除了具体的辞与事,《四六话》也提出了一些具有总结性的理论主张,如“伐山语”与“伐材语”、“相资之事”与“相须之对”、类俳与气格等,都很有新意,树立了骈文文话的典型。比《四六话》晚出十九年的谢伋《四六谈麈》,虽不以“话”命名,然“论辞而及事”的旨趣却与王氏之作相近,也是一部原创色彩鲜明的骈文文话。特别是该书所揭橥的宋人评骘四六的标准,映照出独特的历史眼光和理论底蕴。谢氏强调四六“皆有定式,故谓之应用”的“应用观”极有代表性,同时也指明“四六之工,在于剪裁”,并拈出了“四六经语对经语,史语对史语,诗语对诗语”的文章体制特点,对我们认识宋人的骈文批评观念有启发意义。

南宋中后期的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和祝穆《新编四六宝苑群公妙语·议论要诀》两书,均是辑录他书言论而成。《云庄四六余话》百余条尚属杂钞,多取宋人笔记而不加编排,难见撰者用心,不过保留了一些罕见而重要的论述,仍不失其价值。如言宋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并谓四六自各有体“制诰牋表贵乎谨严,启疏杂著不妨宏肆”,虽不知出于何书,却见解中肯,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此后骈文批评的思考方向。《议论要诀》两卷则能统合群言于三十四个类目之下,其类目设置本身就揭示出重要的批评观念,如“叙述贵得体”“用全句贵善衬”“实事贵相等”“时忌贵回互”“古事配今事”等都是宋元骈文批评中较为核心的关注点。类目中提到的包题、体题、体物、认意、下字、属对、用事、衬语、状景等概念,也都为我们体认宋四六的创作路径提供了关键词。祝穆又将四六之“造语”提炼出不同的风格,列出典重、质实、平正、奇壮、豪放、新奇、华丽、感慨八种,并在相应类目下引证具体作品,很能显示出作者独有的语言风格论。

另外两部文话,洪迈的《容斋四六丛谈》和刘壎的《隐居通议·骈俪》则依附于笔记而生。洪迈著有笔记名著《容斋随笔》,他与兄适、遵都曾应试词科,潜心四六创作,“吾家四六”的标目颇显家族影响,书中记录、谈论四六的内容非常丰富,后人因此将这些内容辑录而成《容斋四六丛谈》。洪迈的四六批评,延续了他博洽多闻、长于考辨的笔记风格,采录了诸多时人的佳联警句、逸闻轶事,对唐代判文风格、制举科目等也有精到的评述。书中“诗文当句对”“表章用两臣字对”等条目更是贴近文体肌理的独到见解,非四六作手不办。只是《容斋四六丛谈》的编者对《容斋随笔》里的四六评论搜集的仅仅是其中一部分,还不够全面,并未充分展示出洪迈这位四六高手的精彩意见。与之相较,刘壎的《隐居通议》在体例安排上就显得自觉得多,不但专列“骈俪”三卷,且有总评有分说,结构井然。《隐居通议》也是一部综合笔记,遍涉经史、文章、地理、鬼神,亦颇助于谭艺,堪称博雅之作。作者尤因遭遇板荡,“惧其久而逾忘也,追记零落,不忍遗,辄附载之”,表现了自觉的存史和存文意识。他推崇陆游骈文“不累叠全句,专尚风骨,雄浑沉着,自成一家”的风格,视之为“骈俪之标准”,眼光老辣不俗。又遍录晚宋各家作品,认为刘克庄四六“不假雕镌,而用事尤精切”,评价甚高;对江西旴江地域文人车东、赵必岊、范礼、欧良等人的骈文多有褒扬,并许以“苍劲峻洁”“明赡精切”“流丽俊快”“典实庄重”诸格;于其他江西南宋骈文家如聂子述、冯梦得、邓林等也多有关注。作为活跃于地方的文人,刘壎十分重视记录本地作家作品,尽显晚宋四六风尚与地域之关系,足堪玩味。

以撰述宗旨而论,王应麟的《辞学指南》与陈绎曾的《四六附说》又属另一类型,侧重于具体的写作指导,具有别样的骈文批评价值。《辞学指南》是为士子应试词科而作的一部专门著作,针对性非常强。该书既列编题、作文法、语忌、诵书、合诵、编文等类,指示备考词科的门径;又将词科考试诸体如制、诰、诏、表、露布、檄等十二类文体的格式、源流、标准,乃至考试的例文、试题都做了翔实可信的评介。王应麟在综合采撷前人之说的基础上,提出了许多四六辨体之论,鲜活地展示出词科考试与宋代骈文创作之间的关系,承载了特殊的批评价值功能。如果说《辞学指南》仅着意于台阁之文,陈绎曾《四六附说》则更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四六附说》以法、目、体、制、式、格六方面总结四六要诀,提炼出骈文结构的起、承、中、过、结五段,写作套式的性质明显。又将四六文分为台阁、通用、应用三类,并分列浑成格、精严格、巧密格三种不同风格,虽然阐述简洁,但十分有助于我们理解宋人的骈文风格论。陈绎曾将四六分为“唐人四六之故规”与“宋人四六之新规”,认为唐人“务欲辞简意明而已”,宋人则“以用事亲切为精妙,属对巧的为奇崛”,“唐体”与“宋体”的代表作家和写作趣味各异。这些论述从唐宋比较的维度为我们把握宋四六特点提供了坐标。这两部写作指南类的四六话,现实的指向性明确,又兼具一定的理论思考,是不可多得的骈文批评文献。

无论何种类型的四六话,都意味着宋元时代人们对骈文理论认识的新的自觉,较之《文心雕龙》时代没有“古文”作为参照系的骈文批评已然不同。四六话中频繁出现的一些范畴、观念和理论,也成为此后骈文批评发展衍变的重要基石。

二.   笔记:多元立体的骈文批评图景

和四六话集中、系统地表达作者的品藻趣味、理论主张不同,笔记类著作中有关骈文批评的言论就零散得多,但正如钱锺书所言:“正因为零星琐屑的东西易被忽视和遗忘,就愈需要收拾和爱惜;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将宋元笔记中散落的骈文批评资料收集在一起,恰可与四六话互相发明、互相补充,实则有些内容也已为其后的四六话所吸收、改写。

宋元笔记多达六百余种,其中论及骈文者在八十种左右。由于这些笔记作者的身份、经历、立场不同,笔记本身的性质类别也各异,故而展现出更丰富多元的骈文批评图景。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由于笔记内容较为驳杂,骈文多非作者专门的关注焦点,与文话偏向“论辞而及事”不同,它们更多的是“论事而及辞”,其重心更偏向于记事,特别是对骈文作品形成前后事由的记录,详尽而具体,常能反映出骈文在具体的制度运转、事件因果、人事纷争中的真实状态,同时也就展现了作为“应用”的四六文创作与批评语境的多维互动性。兹举两例以见。

北宋王闢之《渑水燕谈录》记载高丽官员朴寅亮一行来宋进贡,因海风而误至通州登陆,乃撰谢状致通州知州,其云:

高丽,海外诸夷中最好儒学,祖宗以来,数有宾客贡士登第者。自天圣后,数十年不通中国。熙宁四年,始复遣使修贡,因泉州黄慎者为向道,将由四明登岸。比至,为海风飘至通州海门县新港。先以状致通州谢太守云:“望斗极以乘槎,初离下国;指桃源而迷路,误到仙乡。”词甚切当。

这条笔记叙述重心乃在熙宁四年高丽恢复修贡之事,不过恰好引及谢状一联,并简评为“词甚切当”。此联中的“望斗极”“乘槎”“指桃源”“迷路”等词,都兼有典故与现实的双重指向,至于“初离下国”与“误到仙乡”也颇合于高丽使者谦逊的身份,故谓之“切当”。理解此联的妙处,必须还原事件的因果,以显示其文辞与应用场景的高度呼应。这种批评模式在此后出现的四六话中也有沿用。

又如王得臣《麈史》卷上记有一则著名的“笑话”云:

御史入台满十旬,未抗章疏,例输金以佐公用,谓之“辱台钱”。神文朝,一御史供职余九十日矣,未尝有所论列,盖将行罚焉。忽一日,削稿拜囊封,众伫听,以为所言必甚大事。乃斥御庖造膳,误有遗发于其间者,其辞云:“是何穆若之容,忽睹卷然之状。”御史皆以才举,所议如此而无责,盖朝廷务广言路耳。

此则材料的主旨是介绍宋朝御史台的制度设计,并赞扬宋廷广开言路的政治氛围。其所叙述的御史撰文弹劾厨师遗落头发之事,正好折射出弹劾文在台谏制度运转中的作用。笔记所引一联四六弹文,也只有在此制度运行的背景下才能形成诙谐的效果,严肃的制度与琐屑的事件构成强烈反差,让人忍俊不禁。

类似的例证在宋元笔记中不胜枚举,都显示出笔记中的骈文批评所具有的叙述性优势,从而达到了在整体性叙事中凸显文辞旨趣的目的。有些笔记还充分利用篇幅自由的弹性,照录四六全文,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就有“责降朱师复制”“欧阳公投胥内翰启”,王明清《挥麈录》有“张邦昌僭伪事迹”,《玉照新志》有方元若(字允迪)代撰上寿二表、代撰出师大捷露布,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有宋庠贺吕申公等启,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有“罢韩侂胄麻制”,王恽《玉堂嘉话》有“为春旱祈雨青词”,等等,由此超越了“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的批评路向。

第二,由于笔记作者身份多样,故而在对待骈文的态度上,也与亲近骈文的四六话作者异趣。王铚“(四六)诗赋之苗裔”、谢伋“四六之艺,咸曰大矣”这类明显的尊体与维护立场,在笔记中相对少见;甚至一些笔记作者还对宋四六持否定态度,这就带来了否定性语境中骈文批评的独特样态,尤其是骈散对比中的批评面貌。

宋人的骈文观存在着明显的两极,抑扬相错,时见笔端。北宋邵博在《邵氏闻见后录》中评论当代骈文发展,先是说:“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敝类俳语可鄙”,再说欧阳修四六“俳语为之一变”,至苏轼则“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从“类俳可鄙”到“四六之法则亡”,其中自有对欧苏骈文一变风气的肯定,而其基本的否定指向与态度仍难掩饰。沈作喆《寓简》也说“近世为四六,多失文体且类俳”,后面虽接了一句“时有可观”,但也是以总体否定为前提。即使是四六名家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也说“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且不管这些笔记作者是否真正否定四六,至少这样一种表达策略,就已显露出与王铚、谢伋辈迥异的心态,庶几也反映出时人的普遍看法。直至南宋以后,这样的观点也并不鲜见。叶适《宏词》说:“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中即转述此语,以评价词科骈俪“望风承意”之弊,可见这种论调确实有一定市场。乃至金元文人在笔记中也对宋四六多有蔑视。金国王若虚的《文辨》是一部驳杂的文话,可视为一种特殊的笔记。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四六,文章之病也”,以至于期待“后有明王贤大臣一禁绝之,亦千古之快也”,态度非常极端。宋元之际的盛如梓在《庶斋老学丛谈》中更是总结陈词:“四六文字变于后宋,南渡前只是以文叙事,不用故事堆垛。末年尚全句,前辈谓赋体也。或无裁制,塞滞不通,且冗长,使人厌观。”表达了对南宋骈俪浮词的强烈否定。笔记中如此之多的反面评论,呈现出四六话中鲜见的批评景观。

如此褒贬交错的态度之所以常见于宋元笔记中,恐怕与时人多将四六纳入古文的坐标加以比较评价密切相关。欧阳修《试笔》早就表达过这样的看法:

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以衒博学,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格为文,迨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尔。

欧公先是否定“往时”四六之文(亦即杨刘西昆之体),批评它们“述事不畅”,然后赞赏“近时”变体(亦即苏氏父子之文),能够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他所谓的“变格为文”,显然即指自己高举大纛的“古文运动”。在化骈为散、融散入骈的时代风潮之中,四六骈俪必然受到古文批评话语的强势影响。上文所引《邵氏闻见后录》一段,邵博鄙夷杨、刘谨守律令,赞扬欧、苏一除偶俪恶气,至言“四六之法则亡矣”,其实就是以古文气脉之标准来评价四六所致。王若虚对邵博一面鄙夷杨刘,一面慨叹“四六之法则亡矣”深为不解,说他:“既恶彼之类俳,而又以此为坏四六法,非梦中颠倒语乎?且四六之法,亦何足惜也!”显然并未理解邵氏游移两端,正是缘于对古文之法渗入四六的充分肯定。

笔记之中所关注的古文与四六的关系,其实是宋元骈文批评的一大关捩。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还提出了“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的观点,值得玩索。

本朝四六以欧公为第一,苏、王次之。然欧公本工时文,早年所为四六见别集,皆排比而绮靡。自为古文后,方一洗去,遂与初作迥然不同。他日见二苏四六,亦谓其不减古文。盖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也。然二苏四六尚议论,有气焰;而荆公则以辞趣典雅为主,能兼之者,欧公耳。水心于欧公四六暗诵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顾其简淡朴素,无一毫妩媚之态,行于自然,无用事用句之癖,尤世俗所难识也。

吴子良是浙东一派的重要作家,因其学脉使然,他的评骘从欧阳修、苏轼、王安石而径接叶适。他所强调的“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就是基于“古文运动”的背景而提出的骈文批评观念,期能洗去“排比而绮靡”的卑弱文风,以让四六获得“不减古文”的审美品格,并表现出“尚议论,有气焰”(二苏)、“辞趣典雅”(荆公)、“行于自然,无用事用句之癖”(叶适)等不同风格趣向。这些言论,无疑都是站在古文的立场针砭四六,肯定古文的文气、文意、文法乃药治四六积弊的良方,揭示出骈文批评的重要一隅。

第三,正如上文所言,笔记因为内容的驳杂,其视野也就不局限于四六,故而多有跨文体的批评思路显现。古文与四六的对举视野即是其中一大宗,另外还有诗与四六、赋与四六、经史与四六等不同文体之间的渗透影响,笔记中都有所涉及,由此带来了更多元的批评维度。

使用经史成句入文,已是宋四六的显著特点,无论四六话、笔记还是序跋,都有广泛的讨论,自不必赘言。四六对前代诗歌经典的化用剪裁,在笔记中关注也很多,《容斋随笔》就有不少李杜诗句用于四六的记载,都被辑入了《容斋四六丛谈》。后来祝穆在《新编四六宝苑群公妙语·议论要诀》中专列“夺胎换骨”之目,径直将江西诗派的诗学观念用于四六批评,并在此目下辑录了《容斋随笔》《能改斋漫录》等书中的相关内容。至于《诚斋诗话》中记载王安中《贺唐秘校及第启》剪裁化用陶渊明《赠羊长史》诗和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例证,则又不限于诗,而扩之于文了。陈善《扪虱新话》从尊体与破体角度列出“以文体为诗四六”的标目,更是不拘于具体语句的化用,而是明确指出:“以文体为诗,自退之始;以文体为四六,自欧公始。”这些都可以见出,将跨文体批评的思路运用于四六文上并非个别人的独家喜好,而是一时的新风潮。

笔记中还记录了一些诗歌受四六影响的例证。如魏泰《东轩笔录》就记载欧阳修追怀王禹偁之诗:“偶然来继前贤迹,信矣皆如昔日言。诸县丰登少公事,一家饱暖荷君恩。想公风采犹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间容貌任昏尘。”而王禹偁谪守滁州,到任谢表有句:“诸县丰登,苦无公事,一家饱暖,全荷君恩。”欧公七律颔联,全用王禹偁谢表原句剪裁而成,仅改动一两字,殊见高明。徐度《却扫编》也有类似记载:

宣和间,先公守南都,地当东南水陆之冲,使传络绎不绝,一岁中抚问者至十数。故尝有谢表曰:“天阙梦回,必有感恩之泪;日边人至,常闻念旧之言。”后因生日,府掾张矩臣献诗曰:“几回天阙梦,十走日边人。”盖用表语也。

张矩臣剪裁谢表之言,虽然较之欧阳修的点化稍逊一筹,但也是表文向诗歌渗透之例,两则材料都从新的角度让我们认识了骈文与诗的互动关系。

此外,一些专门的笔记还提供了许多认识骈文史、骈文创作生态的特殊材料。比如《朝野类要》作为职官小词典,就让我们了解了宋代各种四六文书的功用及其基本的流转情况;《黄氏日抄》作为读书笔记,则提供了黄震阅读唐宋骈文具体篇章的精彩见解,都是值得留意的。可以说,笔记一体是我们认识宋元骈文批评最为重要的文献,其视角元素的丰富性、涉及问题的广泛性都是首屈一指的,某种程度上甚或超出了专门的四六话。

三.   序跋书信:一种宏观的骈文批评旨趣

除了四六话、笔记之外,别集中也蕴藏着丰富的骈文批评文献,尤其是序跋书信里多有中肯的文论观点,提出了不少颇有兴味的话题,并呈现出与文话、笔记很不一样的关注趣味。四六话和笔记的关注焦点趋于具体作品,尤其醉心于佳联警句的讨论分析,对骈句的用典、对偶、剪裁等技巧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也是骈文批评不同于古文批评的一大特征。而在序跋书信中,我们较少看到作者品评鉴赏四六文的某一篇、某一句,更多的是一种宏观性思考和表达,常常涉及骈文统绪、流派衍化、作家风格、制度利弊、师友渊源等骈文创作与批评中更核心、更根本的问题。

试举例以见。李邴乃南北宋之交的四六名家,曾经给另一四六名家王安中的《内制集》撰序。由于李、王两家文集都已散佚,李邴此序主要依靠总集、类书流传下来。细读此文可以发现,因为是给以四六撰成的内制集作序,李邴的文章便主要围绕两个主题展开,一即制诰文体的统绪源流,二是王安中制诰文的总体特色,都不局限于一联一句。其谈论制诰文体的统绪衍化,先言“本朝承五季之后,杨、刘之学盛于一时,其裁割纂组之工极矣”,拈出杨亿、刘筠二家;再言“近世张公安道高简粹纯,王公禹玉温润典裁,元公厚之精丽稳密,苏东坡先生雄深秀伟,皆制词之杰然者”,列出张方平、王珪、元绛、苏轼四人;最后落脚于王安中:“由东观入掖垣,由乌府登鳌禁,皆天下第一选。”由此,勾画出由七位典范作家形成的制诰文在北宋承变的清晰脉络。其谈及王氏制诰特色则云:

其所制体大而义严,事核而旨深,奇而不失正,雄而不为夸。褒勋劳则有带砺丹青之信,施霈宥则有雨露涵濡之泽,文治平则祥极乎凤麟,申戒饬则诚著乎金石,嘉武节则毅乎彪虎之威,美文德则昭乎藻饰之华,[皆]极其致。盖与本朝数公不相上下,而驰骤乎燕、许、常、杨之域,若不以体制拘之,骎骎乎汉氏矣!盖公天才英迈,学力有馀,于文于诗皆瑰奇高妙,无所不能,故出为世之贤如此。自徽宗皇帝即位以来,擅制诰之美者,公一人而已,得不谓一代之奇文欤?

这段评语先论王安中制诰文的总体风格,继而以不同内容分而赞扬,包括褒勋劳、施霈宥、文治平、申戒饬、嘉武节、美文德五种制诰之体,所评所论非常切合内制的书写内容和文体规范,绝非泛泛而谈;又以唐代制诰典范张说、苏珽、常衮、杨炎四家作比,甚至说倘若不拘于骈俪之文,王氏制诰可直追汉代文章;最后,将王安中誉为徽宗以来擅长制诰的“一人而已”。毫无疑问,李邴此序是为王安中而发,其论断自然更倾向于一种私人话语。序跋就其文体的原初定位来说,是相对私人化的写作体裁;但随着印本在宋代的日益繁荣,原本只是流转于师友之间的序跋迅速公共化,故而作者们在写作时已预设了更广泛的读者群,此文因此也就具有了公共判断色彩。李邴所勾画的制诰文承变脉络,抛开最后的王安中不谈,其他诸家的典范意义应是其真实观点的表达,并和时人对北宋四六发展演变的认识大体一致。李邴对不同类型制诰文的最高审美要求的表述,也可转化为一般的骈文批评观点。也许正因该序持论具有一定代表性,韩淲《涧泉日记》卷下便摘录了其主要内容,显示出时人对李邴意见的关注和认同。

与之相类,元人袁桷读汪藻外制集,其所撰跋文也是由一人之作而牵涉更重大的理论问题。《跋汪龙溪外制草》一文云:

崇观词臣,以扇对、全语为高,独龙溪先生痛扫时弊,尽复元祐之旧。方羽书飞驰,颠沛道路,非如昔人夙构古语。而德音四达,甚于奉天之感泣。不幸为秦氏子摈斥远道,而先生迄不得再入矣。抑尝考宋世内外制之作,至公而始备。故其剪裁也,有丁、夏之风;其典雅也,备曾、王之体。肆而不野,丽而不侈,则骎骎乎欧、苏矣。今观手稿,遂书所闻,以寓仰止之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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