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食野之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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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恩庭望着我的眼光有些莫名其妙的疑虑,我能料到他心中所想。这是他第一次来医院找我。在此之前——我指的是,多年之前,我和杜恩庭相处时一直是一幅潦倒拖沓的邋遢相。
直到将我递过去的那杯水喝完,又过了一阵,杜恩庭终于开腔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嘉庆,大热的天你怎么还穿白大褂,又没病人来。
此时此地,我当然不能象私下相处那样用满不在乎的小混混的口吻顶回去。杜恩庭已经间接地提醒了我,我是一个医生,于是我决定用医生的口吻来回答:我正在值班。
似乎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我看见了杜恩庭眼里闪过惊讶的神色。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职业病,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我习惯捕捉任何细微小节。
杜恩庭笑了起来,很久没有见到他的笑了。有一段时间,杜恩庭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总是神经质的忧郁。我猜测,或许他有难解的心结——这也许就是杜今天来找我的原因。
我做了一个梦,和你在一起.斟酌了半晌,杜恩庭终于艰难地开口。
我略略扬了扬眉。这样的开场白,着实有些令我惊讶。不过作为一个医生,我还是保持冷静。
我们约好去一个地方,其实是一座住宅,很古的老房子,就是老市区的那种木头房子,但具体的地址我却想不起了。杜恩庭口齿逐渐流畅起来。接着,他又望向我,表示探询。我接住他的视线,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杜恩庭的口叙一开始,我便在纸上做笔录。直到杜讲完,划去那些颠三倒四和重复的间断,我重新翻阅了一遍记录,至此才整理出头绪来。当然我在记录这些口述的时候,尽量保持着客观。所以我不会将自己和杜恩庭的关系牵扯进去,这显然是无助于整理分析杜恩庭的现状的。
杜恩庭的梦一开始便是和我一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扯上我,虽然我和他相识已久,但其实直到一月前我才听闻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消息——也就是说,我们疏远很久了。
在杜恩庭又接连灌下去几杯水之后,我开始了一个医生的工作,我尝试着深入浅出地给这位病人讲解关于梦的产生:梦是不自主观念的产物,属于景象类型的幻觉。当预睡现象出现时,所有的主观意念便不由自主的消失了。
我得承认,我有很强烈的表现情结,心理学上将这种行为归根为某种拒绝成长的欲望。所以这个下午,我始终在对杜恩庭讲些他听不懂的语句,直至他昏昏欲睡。
一个意识的欲望只有当它能充分唤醒类似的潜意识欲望并从它那里取得援助才能促使梦的产生。我停了一下望向杜恩庭,此刻他正睁大着那对古怪的眼睛——我又开始走神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开始显老,不复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这无疑是触目惊心的,因为他就像一面镜子,映出同样步入衰老的我。然而岁月并没有摧毁他的特征,正如岁月不能摧毁人的记忆一样。杜恩庭那对眼之所以古怪,就在于对他的脸来说显得大得不成比例。准确的说,是大而无当。杜恩庭的脸形相当瘦削,下巴尖而上翘,额头陡削平滑。然而却配上这样的眼睛:几近三分之一的脸都被这双眼霸占去了——我一直认为,杜恩庭很像日本的漫画人物,比如乱马。而实际上这样的五官特征构成杜恩庭永远有一张娃娃脸的同时,也让他在进入三十岁后老得更快。
此刻,我看着这双眼,我意识到杜恩庭正在逐渐的麻木而失去耐性,但我必须继续讲下去:换言之,你的焦虑来自对叶儿即将重出江湖的恐惧——但,事实是否这样,你自己最清楚。
这时我看见杜恩庭的嘴巴张得好象合不拢似的,于是我急忙一气讲完:这些不过是你所希望得到满足的欲望的表达。
杜恩庭彻底崩溃了。
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表达不满:什么欲望的满足,什么梦的表达……他光火起来,并冲着我发泄他的不满:你就不能讲简单点吗?
我依然不动声色。
杜恩庭是随着那个终日灰蒙蒙的城市一起闯进我的生命里来的。当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甚至久到就在我即将忘记这件事的时候。但——你看,有些东西是注定忘不了的。
一些我一心以为已经死亡的脑细胞慢慢活过来。我逐渐记起,在杜恩庭出现的时候,我正在快活地哼着一首歌。那个瞬间在以后的无数日子里常常让我津津回味。
他直直地向我走来。当时我正背对着他,在他的脚步声未曾响起之前,我便知道有人走过来了,我有一种与生具来的敏感——医学上称之为返祖现象,但我更中意动物性残留这种不雅的名称。
我倏地回头,骤然接触到一双怪异的眼睛,立即不安分的心跳起来。
当我认为那是一双古怪的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习惯了这对眼睛向我扫过来的光芒,有时缱绻,有时难言。直至有一天我们生疏了。
你梦见你杀了柳叶儿,那是因为你如今正在给她打工,而且你的手艺明显的不如她——先别否认,尽管你是她的师傅,但你自己最清楚,你荒废了多少年了?
我感到有些无奈,这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星期天,属于风筝和蝴蝶的日子。我却呆在屋子里,面对一个渐渐不耐烦和焦躁起来的人,但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病人杜恩庭,所以我别无选择。
我继续耐心的给他分析:所以你害怕她在产后卷土重来会抢了你的饭碗,至少会削弱你的工作能力,而这样的后果将使你无法再享有高薪厚禄——这也间接表示你对目前的收入状况感到满意。老实说,叶儿打你多少底?
“打你多少底”是一句行话。在很久以前,当我还未曾穿上这身白大褂的时候,我在另一个城市和杜恩庭从事同一行业,柳叶儿是他后来收的徒弟,也因此,我才认识了他们。
杜恩庭报了一个数字.不可否认,这个数字令我感到惊讶。
天!她居然……我骤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于是赶紧打住。
但杜恩庭脸上一刹那已闪过不自在的表情。这次我总算是牢牢抓住了。
我沉吟了一会,正在心里斟酌字眼的时候,杜恩庭忽然开口对我说:嘉庆,陪我出去走走。
漫长的马路尽处已有了夕曛的影子。我和杜恩庭象两具笨拙的木头人,一直没有开口交谈。
只是闲闲地走着,漫无目的。眼光一一掠过田野,村庄和墓园。
途中,一直走在前头的杜恩庭似乎回头冲我一笑,那一刹我感到了“妩媚”两字原是可以如此具象生动,就在他的脸上,我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爱笑的少年——当然,这也可能是幻觉,我经常会在刹那间恍惚出神。
百无聊赖或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会靠在窗口接住天光端详掌纹。我看不懂那些纠缠错杂的纹路隐示着什么。我的祖祖辈辈没有一个和玄机打过交道,所以我没有这种先天的基因。虽然有时对自己居然会相信命理之说感到荒唐可笑,还夹杂一些小资阶调的羞耻感——我总觉得自己有点象那些居住在乡间小镇的村妇,她们习惯并且乐意地频频往返于灶台和神祗之间,而这种让她们体会到无穷乐趣的行为已成了这一劳动阶级的身份象征。这种莫名的联想总是让我对自身产生了一种风烛残年的恍惚错觉。
十七岁的杜恩庭,经常眼神混沌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喜欢看他侧首凝思的样子。那样子的杜恩庭,他的眼睛不会显得太大,反而变得朦胧模糊,有了一丝成熟的迹象。
你能接受催眠吗?
有什么用?
也就是把你藏在心里的压力释放出来。
好啊,怎么做呢?
你一定要配合我,首先你要绝对信任我。
我一向都是信任你的。
是吗?你确定?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我都变了很多。
是啊。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再见到你,我觉得很奇怪,就象没有隔了这些年头似的。
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那肯定,你知道我……能够戒掉,就跟死了一次差不多。
嗯,你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吸毒。
我也不晓得,也许是那会,钱来得太容易了吧。我还一直想问你,当年你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怎么突然说不做就不做了?你知道吗,当我后来听叶儿说你回来重新读书,还当了医生,我几乎没被你吓坏。
为什么会吓坏?
你忘了?你告诉过我,那年你和你妈闹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你填报志愿的事。后来你妈还打了你,你还说,这是你19年生命中最大的耻辱。结果为了报复,你在大二那年离开学校跑到S城,我们才认识的。
呵,看来你还真有心,这些陈年烂事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那时咱们可是最好的哥们啊。
那现在呢?现在还是不是?
当然是啊,不过,你为什么要走呢?是不是因为叶儿?听说你曾要她跟你一起回家,你真的喜欢她?
拜托,我的小孩都三岁了。当时回来,也许是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老妈。也许是钱赚够了,所以就回来继续念书呗。我也不知道……你确定接受催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