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用和重塑“流量”，几乎也是徐克电影的本色和杀手锏之一，几乎有着移花接木的幻术之美。徐克擅长以独特的镜头语言和角色塑造方式，为演员赋予全新形象，使其脱胎换骨。
据说，2025年的蛇年贺岁档，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春节档”。各家大片都想在大年初一杀出重围，我选择先看《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以下简称“射雕”）一睹为快。
还未观影之时，我与多数人一样，有两大疑问：
其一，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可谓“国民文本”中根深蒂固的那棵老树，从电影到电视剧，翻拍早已数不清，深植几代人的文化记忆。身为导演兼编剧的徐克，如何重新烹饪这盘不断回锅的“回锅肉”？
其二，历版珠玉在前，观众们心中几乎都有了自己理想的银幕上“靖哥哥”和“蓉儿”的演员模版，徐克挑选“顶流”肖战出演郭靖、已颇受关注的“小花”庄达菲出演黄蓉，如何打破大众对他们已有的角色印象，get到徐克版的“靖哥哥”和“蓉儿”？
刚观影出来，发现心中对第二个问题已不再焦灼。肖战版的“靖哥哥”，老实说，比我预想得更加“硬”。因为全程我几乎没怎么想起来这位粗布烂衫、脸色黝黑的少年是肖战。那一双以往总是滴溜溜打转、透露出机灵活泼，总是无情泄露出“肖战”在此的大眼睛，变得钝而坚毅了。庄达菲的“蓉儿”也让我入了戏。这些年来庄达菲似乎总在“给妈当女儿”类的现代戏中打转，如今摇身一变成为“被单身父亲黄药师带大的女孩”，理所当然学了一身爹的洒脱、甚至有点“男性化”的带队风范。这两位徐克亲选的“靖哥哥”和“蓉儿”，是打破了观众对他们的过往角色印象、立住了的。要知道，“流量”越大，做到这点越难。一个例子是，大洋彼岸的小李子为此下了血本，不惜增肥扮丑，唯恐大多人对他的印象，仍旧停留在《泰坦尼克号》里的美少年杰克。
话说回来，重用和重塑“流量”，几乎也是徐克电影的本色和杀手锏之一，几乎有着移花接木的幻术之美。徐克擅长以独特的镜头语言和角色塑造方式，为演员赋予全新形象，使其脱胎换骨。最经典的案例莫过于林青霞。在遇到徐克之前，林青霞在中国台湾是御用的“琼瑶片”女郎，一双含情目簇簇往下滚泪，是当红的文艺片女星，却因角色重复事业陷入疲乏。1986年徐克和林青霞继《新蜀山剑侠》之后第二次合作《刀马旦》，林青霞才第一次被挖掘出了背头军装的“男装丽人”风采。到了1992年的《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徐克一句“演男人，脖子要硬”，天马行空地让林青霞成为了一位红衣蹁跹、兼具霸气和艳丽的“徐克版”东方不败。该片不仅口碑和票房丰收，更重要的是，这部电影成为了林青霞事业中再难攀登的高峰，“林青霞之后，再无东方不败”——即使是她自己。一时间林青霞甚至接到了13部仿作的邀约。
所谓大导演，以角色成就演员，让演员趋之若鹜。而徐克独立于大导演之林的“幻术”在于，他既有往往能使出帮助观众固有印象很深的“流量”进行转型的“神之一手”，成就演员迸发出先前不被睹于人的异质之色；也有调教先前大银幕演技近乎“白板”的当红“流量”，让向来苛刻的电影圈迅速接纳他们的魔力。20世纪90年代，徐克挖掘了吴奇隆和杨采妮这对几乎不沾大银幕的歌舞“流量”CP：吴奇隆是红过半边天的男团“小虎队”的成员，长于唱跳；杨采妮则是当时炙手可热的“玉女掌门人”，实绩暂且只有在众多MV里打转的演出。1994年，徐克指导《梁祝》，选吴奇隆出演梁山伯，挖掘出了当红冷面偶像的“破碎感”，选杨采妮出演祝英台，则让“玉女”破功为男孩子气的活泼少女。依靠这两位近乎银幕新人的“流量”，徐克第三次提名金像奖最佳导演（此前1991年依靠《黄飞鸿》提名并最终斩获），第二年原班人马出演的《花月佳期》仍旧叫好叫座。
因此，此次“射雕”中肖战、庄达菲能让人分外入戏，对于徐克而言达成这一点虽不是挑战，对于演员而言，却是一次向内求索、找到自己转型可能的可贵机遇。正如世人常说的，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对于千里马而言，被伯乐调整状态之后，眼下的脚力虽不至于千里，但最令人期待的，是未来可期。
再转回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实话实说，当我坐在电影院中，看到镜头以MV式的语言快速地闪回着黄蓉教郭靖用铁枪引天雷做桃花酿版“叫花鸡”、郭靖背黄蓉求南帝一灯大师相救的时候，我的心有点拔凉拔凉的。徐老怪（徐克影迷昵称），不能因为我们太熟悉“射雕”的原著情节，你就像剪B站同人视频一样拍电影了呀。所幸，这是个误会，在接近十分钟的时候，《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的片头进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射雕”原著，虽然这句出自柯镇恶之口“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最为出圈，金庸最浓墨重彩、引人入胜的篇幅，却是郭靖黄蓉一对江湖小儿女闯荡江湖的冒险故事。徐克的“射雕”，实际上架空了原著的三十六到三十八回。原著中，郭靖本随着成吉思汗大军征战西域，却因抗拒婚约为导火索，拒绝南下攻宋，成吉思汗留下一句“你果然是宋人的种，枉我待你如亲子”，便放任郭靖离去。
老实说，“射雕”是徐老怪时隔多年再一次出手改编金庸的经典小说，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刀阔斧。徐克版“射雕”的戏剧冲突，基于拔高了这被原著轻轻放过的萧峰式难题（这或许是为什么挑选胡军出演洪七公的原因），将郭靖和成吉思汗之间的“父子”情义和立场相对摆到了舞台中央。另一个巨大的改动，是将原著中本来对情心冷独留中原的黄蓉，安排进了蒙古大帐之中，原本毫无交集的黄蓉和华筝，也因此有了对手戏。
前文所说徐克电影的本色和杀手锏在于重塑“流量”，如金庸小说、梁祝传说这样脍炙人口的国民文本，其实这句话中所说的“流量”的另一层意思。在金庸原著《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仅仅在令狐冲率众决战黑木崖时出场，其形其迹是个阴狠可怕的大Boss魔头罢了。《笑傲江湖》，也只止于江湖。而徐克一出手，则将东方不败改为了浪漫嗜血的革命家，又顺手将东洋潜艇、荷兰大炮、苗蛊逆民通通搬进了东方不败的世界，脑洞堵死了一切同人文的出路，邪得瘆人、看得精彩。往后几十年，可以说，徐克的“东方不败”几乎“夺舍”了金庸那个有原著先发优势的“东方不败”，在之后的影视剧中，“东方不败”娘化和浪漫化似乎必居其一。因此，也不是不可理解，坊间流传金庸本人在千禧年初接受访谈时，直言不接受东方不败由女人来演、炮轰徐克“不懂武侠”，乃至两人断交。
而徐克爆改“流量”的幻术的另一层，也在于他往往能以改编之名，将早已老少咸熟的国民文本行夺炉回造之实，看似“魔改”，却是将自己的精魂灌注、铸成的新造因此分外夺目。2024年，徐克三十年前拍的《梁祝》颇让人意外地在短视频平台上爆火，也是这一批晚于徐克从影的“黄金年代”才出生的年轻人们发现，徐克拍《梁祝》，而不只是拍“梁祝”的痴缠，而是拍两代两对改变不了时代、门第相隔的年轻人的抉择，拍魏晋南北朝胡汉对峙、汉室没落酿就的南渡士族的“虚伪、迂腐、势利”。
徐克75岁了。或许是人之老矣，手下处处留情，徐克拍“射雕”，甘愿困于原著这两回的“螺蛳壳”，电影开端与结尾的时间线，甚至都能收束进金庸原著“射雕”的时间线里。金庸已于7年前故去，面对斯人已逝徒留的“黄鹤楼”，作为故友徐克所做的工作，更像是倚楼再做修补，替故友说出那些作为“侠之大者”那些言犹未尽的话。徐克安排郭靖亲自对成吉思汗说出那句金庸写下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接着，他让郭靖跨越原著近70年时空，有了再递进一句的机会，“真正的英雄，不是南征北伐，而是永怀怜悯之心”。
对于那些相当多冲着“徐克”导演作品进入电影院的“射雕”观众而言，徐老怪也满足了大家对“徐克”招牌式的“神之一手”的“魔改”的期待。相逢的华筝和黄蓉并没有进入“两女争一夫”的恶俗戏码。徐克给原本在原著中更像是“工具人”的华筝的戏份并不算太多，但几分钟策马救黄蓉、磁石吸铁针、硫磺治猛蛇的镜头，已经让一个聪明机敏、性格立体的华筝有血有肉。而黄蓉和华筝之间彼此舍身相救、虽为情敌但彼此惺惺相惜的戏码，则让人回想起徐克在“东方不败”系列中也只不过用了几个边角镜头，刻画出他自己“魔改”的蓝凤凰和岳灵珊的生死之交，直让徐克粉丝不知今夕何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