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飞地
飞地为致力于推广与传播诗歌艺术的独立文化品牌。飞地(Enclave)源自人文地理术语,意在喻指当代思想、精神之领土与净地。飞地以独立、开放、前瞻的姿态,专注于对诗歌、艺术等文化形态的深度梳理、纪录传播,藉此构建与守护我们共有的人文领地。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笔吧评测室  ·  聊一个电脑圈子里的“花边新闻” ·  昨天  
笔吧评测室  ·  宏碁推出 14 英寸非凡 Go ... ·  昨天  
笔吧评测室  ·  AMD Strix Halo ... ·  5 天前  
笔吧评测室  ·  聊一个影响笔电使用体验的「关键参数」 ·  5 天前  
笔吧评测室  ·  多款英特尔酷睿 200 ... ·  1 周前  
51好读  ›  专栏  ›  飞地

砂丁:在当代社会,“同性恋”已经成为一个时髦的政治正确了

飞地  · 公众号  ·  · 2017-05-18 21:16

正文



“ 在当代社会,“同性恋”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政治正确了,也同时被消费和商品的逻辑征用而逐渐失去抗争性,在这样一种互异的因素交织缠绕迷离复杂的都市情境之中,你难获心灵的安宁。

——砂丁



/ 同 性 书 写 系 列 诗 选 /


夜饮

——寄彬


黑夜里你清醒
倒酒,火光中的赤裸
让你显得并不野蛮
有疲倦的孩子气。
你问我,来一杯吗
日出之前,我们
还可以睡一会儿
窗外的流云是绛紫色的。
黄昏的时候,下起
微薄的雨,很快停下。
七八个人站在屋顶的
平台上,祝福这对
刚刚结婚的新人。
你抽烟,却划不开
火柴,薄暮的天色里
香烟的火光照亮你
一半的轮廓。
男孩们跳舞,在
屋顶平台的中央
他们亲吻女孩
湿温的颊,柔软的绒毛
蹭得女孩们发痒
咯咯地笑。黑暗中
这逐渐扩大的寂静
穿过多须的廊道
混合着雨,音乐
和透明。那是他们
很年轻的时候,跳
迪斯科,在低烧中
恋爱,衬衫的袖口
挽起,皮带松弛。
不会有太多的干扰
——他们在好的年龄
在海边。学生模样
这贴面舞的夜晚
男孩们的疯狂
片面、残酷。
一定有什么
正推迟晨光降临的
速度,以至于
大块的沉默
让人变得熟识
——熟识又陌生。
有多少年他们
没有在黑暗里
醒来,听见
风雨里焦急的
赶路。已经忘却了
一些雨,忘却了
一些声音。不经意间
发现的,没那么苦
倒是有少许甜
争辩、苦涩。他们
相见时,苦恼于
白色衬衫系不紧的
纽扣,尴尬地笑。
男孩女孩都睡着了
轻微的鼾声里
他们靠着,倦于
拾起地上的小海产品
倦于谈话。没有什么
可以停止这虚度的
光阴,如何在残忍中
模拟一种温柔。
后来他们坐起来
倒酒,看窗外
久聚不散的人群
如何退到暗影里
拥抱,互道晚安。
没有什么可以
失去的,——
他们的财富那样
少,那样地,像一对
长途跋涉,却
刚刚认识的新人。


2017-2-16 凌晨



聚会

——寄彬


一些人醒了过来,一些人
往自己小幅度的身躯上套上
汗水渍渍的圆领衫。那没有
影子的,晃荡在明亮的厨房里。
或站或坐,分散在小茶台四围
那彻夜写作的,人群醉后
点亮一支烟,如今已是满缸烟雨。
打呵欠的,手臂伸直,往
冰箱里拿一罐气泡水,一口
吞下。牛奶在微波炉里热着
平底锅上传来鸡蛋快熟的香味。
这是无比柔和的清晨,有人
踮着脚尖从快要清醒的人群中
穿过,到阳台上晾晒夜里洗好的
袜子和床单,把鞋子整齐地
拢在百叶窗绿色的棱下。
太久了,他注视窗外的景色
用最缓慢的力气,看管道工人们
如何聚在一起,做好上工前
最后一次例行检查。微风拂面
四处是蓝翎绿海,人群的旗帜
仿佛是迢遥不定的。那最会
收拾自己的,把多毛的手臂
贴在我的颊上,用呼吸蹭
他光洁的脖颈。“这是
我的……我是另外的。”
那几乎是后来的事儿了
当所有人醒来,围坐在一起
用一种开玩笑的、相互
嫉妒的语调谈起昨天夜里
发生的事儿。那时他们才
二十多岁,还在大学里
他们像看恋人一样
互相看着,像看什么
注定逝去的、那最
平静的。


2017-4-8


相见欢

——寄彬


在德胜门,他们有一搭
没一搭地打量坐在前面的
年轻父亲。晚上七点
霾都散了,这北方人雾
笼罩的城市,正穿越
薄暮的谦逊,经历一次
温和的改良。“在我老家
能吃很便宜的海鲜,绝对
比天津要好。”年轻父亲
站起来,小小的心子
捧在手掌中央,金色、曙色
一般的那一丁点儿重量
发出小狼一般、咿咿
呀呀分辨不清的叫声。
那二十出头的,皮肤洁白
像是刚刚参加工作,站在
很远的一点地方看他。
中年的服务员,还有那
端盘子的,大堂经理
还有我们,都看他。
他慢腾腾的,把小家伙
抱在手臂里,又慢慢
把他轻放在肩上。有点
凉了,我们喝一种
略带甜味、菊花和
山楂果混合的饮料,把头
靠过来。像是有一点酒
有一点音乐,我们就可以
拍拍手,站起来,围着
马甸桥小旅馆里的小桌子
跃步,在窗框边沿看
北方冬日偌大的烟囱里
缓缓升起的白汽。你说
这是我们旅程的终点吗?
我说,不是的。窗外
亮起灯火。


2017-1-30 沪东北



郊外


很奇怪,有时候你竟然
发短消息来,邀我去郊外的
小村庄散步。你抽烟
站在马路牙子上,又下到
马路中央,在水坑中
轻快地跳跃。我不记得你
三十岁了没有,却蓄起胡须
一件海军蓝的旧衬衫撒开步子
在路边的荒草地里胡乱地走
胡乱地啸叫。这种洒脱是
年轻的。就如我换两趟
公共汽车,坐三十几个站
与人群和地铁乘相反的方向。
这两个月我没用一点功
很自由,至少胳膊是轻松的。
我回短信给你,说我喜欢
坐公共汽车,看沿路
被雨水打湿的闲散人的
悲哀、睡眠不足的风景。
后来你走过来,满不在乎
非常瘦。我们的伞
在午前的风雨里打折。
我从城里带来刚上市的
枇杷,小小的提子。枇杷
有籽,不知道是提子还是
葡萄,连着皮儿一口吞下去。
有时候我对这近距离的
漫不经心非常恐惧,近于
丢失灵魂而你说起新的计划
卷起袖管,在被拍卖的圈地边缘
弓起身子。我记得秋天时,爬
西山,你步速很快,时不时
回头望我,怕我对着林子里
突然蹿出的灰喜鹊出神。
好大的喜鹊!我惊呼,而你
沿着山路径直向前,不再
掉头回顾。空气里有野菊花
有短尾巴羊粪便依稀的甜味。
如今你要离开这座偏僻、靠近
飞机场的小小村落,半空着
行囊去北,最后折回来。
我不清你无限缱绻的脸容
忧愁而近于有葳蕤的风度。
后来在楼梯间,你掐灭烟火
亲吻,舌与唇,雨水和汗水
夹杂在一起。后来有人上来
你就停下,再点起一支烟。
你那天抽了很多的烟,以至于
瘦进而黑,颧骨嶙峋。
这一切雨水中的昏乱
跌宕,并不能
打搅到我们。我想这一切
都是对的,我欢喜时,出门
赴友人的招宴,你潮热的
胸腔灌下的是酒,是
升温的雨,雨的南方。


2016-5-30


在 内 心 的 破 烂 店 里 /

砂丁


布罗茨基在评论卡瓦菲的著名文章里谈到,身为同性恋者,卡瓦菲体会到的痛苦的深度要比其他(性取向)的作家和诗人多得多。需要辨明的是这种“痛苦的深度”,或者生命意志的玲珑多面、非模式化是何原因造成的。这样的说法似乎根深蒂固,使得这个群体既自负又自卑,在某种文学想象的光环之中对镜自照,在迂曲的生命线条中不断突破和轮回、收敛与放纵。“同性恋”是一个包含多重表意和自我回返的概念,一个矛盾的集中体。作为一种(无论生活还是文学表达上的)例外状态,同性书写里对欲望的表达既腼腆含蓄,又令人尴尬地赤裸、直接和生动。


卡瓦菲

文学作品是最难处理的一种文本类型,因为它包含的信息远比理论要繁杂得多,并且与语境和历史之间有着斩断不掉的错综联系。一些非常幽微、缠绵悱恻和痛苦的成份,只能在对文本细部的微观层面抽丝剥茧般的反复理解和体会中才能获知它们的功能和意义。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客观地谈论性别语言的各种话语建构方式,它们在大众传媒中的呈现模式,语言表述中的性倾向在何种意义和策略上被界定为一种“政治的”行动,在理论层面上如何破除“性别认同”的神话,以及基于例外状态下性少数群体建立共同生活的诸种可能性等等。在大众传媒中,性话语被建构为一系列社会学意义上的、彼此互为关联的系统性知识,并且伴随着过于强烈的政治诉求和权力意志,或者直接为消费和商品的逻辑所淹没,成为一种指物的话语。但当理论入门的部分讲授完毕,直接面对文学文本对同性欲望的多重书写,无一例外地,权力视野下的外部分析在这些生动、细密、充满能量的个人化书写中失效了:理论遭遇文本的挑战,而它实际上一直是被文本挑战着的,除非理论本身呈现为一种布朗肖式的迷离混沌,其面目本身模糊不定、是无限潜能的载体。


布罗茨基是懂行的人,他对卡瓦菲的评论通常是描述性的。在涉及到一些呼之欲出的关键问题时,他欲言又止了。欲言又止不仅是一种批评的风度,更是对书写中的例外状态的合法性的承认,其合法性的建立并非寻求一种霸权的重新分配,不是去建立异性恋社会建制的另一个摹本而使权力加身(这个群体自己给自己加冕、戴上王冠),也不是就此在视野里抹除群体之外的广大他者,一叶障目式地自说自话和构建一种狭隘的性别身份。文学的功能是描述——文学从来都是描述性的,描述自己的生命体验,细密地探索属己的微观内面,去书写它、展示它,这就是政治。这种政治是能产性的、友爱的,是一种有关潜能的书写。在当代社会,私己的经验如此容易地为各种话语征用和归类,在政治神话、大众传媒和学院的知识生产中被构建为一个个权力加身的“问题”,这已经太令人疲惫和厌倦了。文学所保留的空间,那混沌沌的一团,那种内省目光的注视,缱绻的、难以言明的东西,零碎地铺洒在雨水和阳光交织的角落,像无人捡拾的破烂堆在一边——但只有书写者自己珍爱它们,珍爱这些属己的经验一如珍惜自己无从排遣的苦难和愤懑。


我所接触的几乎所有的同性题材的文学作品都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一种无从善终、悲伤和疏离的结局。卡瓦菲在相当部分自己的诗里采用了回望的视角,这几乎成为同性题材写作的一道教科书式的金科玉律:在回望的视角之下,那些金辉般的年轻岁月仿佛重临,而甜美的时光已逝了(或许从未发生!),在曾经最蜜意浓浓的时刻,在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最深的刻度里,彼此的离散也可能即刻发生,没有任何承诺的保证。我的书写亦难逃这样的诅咒,它来自内在的深度里对爱的那种嫉妒、敏感又痛苦的体验,又在即刻的欢欣中无比沉酣、快乐和甜醉。一夜过后,人将分离,聚饮的时光和友爱的讨论让位于平庸的日常时刻,就像《会饮》里被苏格拉底拒绝的阿尔喀比亚德,从酒神的迷醉和昏沉中微微醒来,天光放亮,苏格拉底已离开多时了——他脚步如此轻盈,没有跟他打招呼。


艾伦金斯伯格与他的同性终身伴侣彼得·奥洛夫斯基

一直以来我崇拜的爱欲英雄是阿尔喀比亚德。他是真正的爱者,不是苏格拉底。我试图在书写中做到坦诚,但仍然无法像解剖刀一样地切割自己,把自己淋漓的血肉和骨架全盘展示在书写之中——在我看来,这无疑对读者也是一种过于鲁莽的冒犯。难以避免的,多年的文学训练使我熟练于在不失真的格局下婉转地出入于一定程度的虚伪和矫饰,比如营造某一些戏剧性的冲突和场景,通过不易察觉的叙事节奏的转换来推进诗意的层递,尽量做到戏剧性的内化和不动声色。对语调的经营也使得我个人在琢磨分行和字句的锤炼中更多把文本中铺排的元素服务于一个结构和整体,而较少制造不必要的枝节和斜出。当然,对于经验的写作者而言,文本不可能是完完整整的一个整体而没有任何与主题无关的东西,一些看似自然的跳宕轻盈之笔或某个重词的临门一跃都是技术性的设计内化为书写的潜意识的结果。至于借用历史中的人物原型来重述一种爱欲政治上的左翼革命史,把在历史中行动的年轻身体纳入从善如流的绵密日常生活,以之来实现一种历史的肉身化、一种亲密关系的微观政治,在文学写作上得到的如此灵感的来源也是卡瓦菲。会有一些东西形成自己的视野,它们作为背景延伸于整个书写生命的时间历程之中:对于现代文学史全心的热爱、吉登斯、欧洲的共同体理论、关于友爱的伦理学和爱欲政治。


诚实地书写自己最内在的爱欲体验就是写作的政治。你无需考虑政治,因为当你把这些矛盾的字句写下来并发布在公众平台上的时候,它们就正在实现政治化。传播的力量——像无形之网——把你的写作裹挟进话语编织的洪流之中,你根本无需担心它们不被人看到(相反,需要担心的是它们被人看到!)、不被人为地议题化。在纷繁复杂、各种话语角逐不清的世界,你其实是不知道如何自处的。你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经典性的评判标准好像都失效了,你仿佛可以尝试任何东西,仿佛可以做任何事,但又没法去做、去行动。你混混沌沌一团,写下在无数种政治正确和话语偏见的包拢中裹足不前的困境——伦理和爱的困境,这是文学空间留给自己的真正属己的部分,它们才是你赖以生存的那个荆棘之地,布满高矮不一的丛林、野果、毒蜂,但同时热风习习,天宇嵌钻广密的蓝天白云。


在当代社会,“同性恋”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政治正确了,也同时被消费和商品的逻辑征用而逐渐失去抗争性,在这样一种互异的因素交织缠绕迷离复杂的都市情境之中,你难获心灵的安宁。爱欲书写者的内心是破烂的,一如叶芝所言,一旦有什么东西被编织成话语,大概就是你应该离开它的时候了。


2017/5/11 沪东北



| 砂丁,1990年出生于广西桂林。毕业于同济大学中文系,曾任同济诗社社长。大学时代曾获诗歌奖项若干,作品发表于不同诗歌刊物,并入选若干诗歌选本。现供职于沪上某国际学校。


责任编辑:颖川([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