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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全罗南道和顺郡有一座神奇的朱子庙,寺庙外墙绘有浮海而东、武夷九曲等壁画,庙中建有朱子大学堂,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朱潜先生800”字样。
传说,800年前的1224年,朱熹曾孙朱潜浮海东渡高丽(朝鲜半岛古代政权之一),将朱熹血脉与学问一并传入了朝鲜半岛。
那么,朱潜为何东渡高丽?朱子学又如何影响了朝鲜半岛呢?
朝鲜高宗光武六年(1902),时任帅府记录局总长的朱熹31世孙朱锡冕,上疏请求将半岛朱氏籍贯统归新安,并编成朝鲜王朝第一部全国统一的朱氏族谱——《新安朱氏世谱》,该谱序称“东韩之有朱氏,自翰林学士清溪公讳潜始焉”。也就是说,现在在韩国的朱熹后人都是朱潜的后代。据《新安朱氏世谱》记载,朱潜,字景陶,号清溪,乃朱熹曾孙。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生于福建建阳县三桂里玉枕峰下,27岁选为大学士,又被赐文科翰林院学士。他服膺曾祖义理思想,为官清介,常以国事自任。1206年,开禧北伐失败后,主战派宰相韩侂胄被杀,权相史弥远把持朝政,对金达成了屈辱的嘉定和议(宋金约为伯侄之国,宋向金增加岁币、犒赏军银);同时,雄踞蒙古草原的铁木真也开始崛起。南宋局势危若累卵。朱潜痛恨夷狄侵扰、权臣误国,因此闭门不出,日夜与读书为伴,他兴感于《论语·九夷》,屡屡对弟子言讲:“海外青丘,箕圣攸封,而素称其礼壤,吾属可居(东方海外的朝鲜半岛,是箕子受封之地,素来被称作礼仪之邦,我等可移民至此)。”宁宗嘉定十七年(1224)春天,朱潜怀揣家谱,携二子一女,及门人叶公济、赵昶、陈祖舜、周世显、刘应奎、杜行秀、陶成河七位学士,浮海东渡高丽。临行之际,送行者高唱“采西山之薇,酌东海之水,以饯有往无来之行”,闻者无不唏嘘欲绝。到达高丽后,高丽高宗屡征朱潜入朝为官,他都辞谢不往,定居锦城,致力于传播曾祖朱熹的思想与学问。之后,元朝统治者听闻宋朝百姓多东渡高丽,命高丽将其一一押送大都。朱潜遂变名为积德,将子朱余改名为朱余庆,隐居绫城考亭,后又转居龙潭朱茁川上新安村,躬耕读书。当地百姓感于朱潜事迹,纷纷称朱潜所居住之里(朝鲜半岛一种行政区划,约等于中国的村)为“仁夫里”“君子里”,称朱茁川为“朱子川”。后来,朱潜又隐居绫城竹树夫里,死后葬于锦城之南洛阳山下。千百年来,关于朱潜东渡高丽之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赞成者考察了中韩两国现存族谱、方志,及全罗南道和顺郡朱潜故居、锦城山华人村、绫州东源祠和朱子庙、朱子川等遗迹,认为朱潜生平事迹虽语焉不详,中韩谱牒也有龃龉之处,但就谱牒之完整、文献之足征来看,朱潜东渡之事很难向壁虚造。反对者则认为,中韩文献关于朱潜的字号、配偶、东渡时间和背景问题上存在明显差异。如中国文献记载朱潜最多只担任乌程县令,南宋翰林院也并未设有学士、大学士。崇祯《乌程县志》记载,朱潜任乌程县令是在宝祐年间(1253-1258),后徙居杭州。显然不可能先迁居高丽,又返回南宋。总之,反对者认为韩国谱牒不足为据,东渡之朱潜并非朱熹曾孙,不过碰巧同名同姓而已。朱潜是否东渡高丽,或许仍将持续争论下去。但从文化史上来看,无论朱潜后人是否为朱熹后裔,他们都是朱氏大家族的一员,早已成为朱熹及其后裔流播史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朱潜之后,高丽大儒安珦(xiàng)入元,带回朱子著作。高丽中后期,陆续出现白颐正、禹倬、权溥、李齐贤、李糓、李穑(sè)、郑梦周、郑道传等大儒,他们认同、宣传朱子学说,使朱熹学问在朝鲜半岛发扬光大。1992年中韩两国建交之际,韩国政府提出一份名为《同中国文化再相逢》的文件,文件中说:自古以来,韩国就在中国文化的绝对影响之下,这种影响波及到日本,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圈。这一文化圈最大的特征是汉字的使用;儒教和佛教普及是其共同点。韩国著名史学家全海宗也说过,给韩国影响最大的中华文化是儒教文化(儒学、政治制度—包括科举、教育、制度和生活伦理)和通过中国传来的佛教,韩国从未摆脱中国文化的影响。儒学很早便传入朝鲜半岛,深刻影响了新罗、高丽两朝。唐代中期,随着儒学复兴运动展开,理学登上历史舞台。两宋时期,理学经周敦颐、程颐、程颢发展,最终由朱熹集为大成。相较传统儒学,理学更加强调“存天理,去人欲”,将实现圣人境界视为终极目标,理论体系更为完善。至元朝,已是“天下之学,皆朱子之书。书之所行,教之所行也。教之所行,道之所行也”。
这套学问体系,或由朱潜,或由游学大都的高丽学者,带回朝鲜半岛,最终成为朝鲜王朝(1392-1910)的立国思想,且对半岛此后七百余年的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程朱理学传入朝鲜半岛后,有三点特别值得注意。一系列尊崇程朱理学的儒学家,他们的学问深刻影响了朝鲜半岛。1289年,安珦随高丽忠宣王入朝大都,手抄《朱子全书》带回高丽,还委托朋友购得孔子及其弟子画像、祭器、乐器、经史子书。他不仅精研朱子学问,还培养出大批儒学家,增强了朱子学在半岛的影响力。晚年时,因敬慕朱熹,常挂其画像,以致仿效朱熹字号(朱熹,字晦庵),自号晦轩。至朝鲜王朝时,又诞生李滉、李珥两位理学大家。李滉,号退溪,世称退溪先生,他笃学精思、德慧双修,编纂《圣学十图》《朱子学节要》等书,“集大成于群儒,上以继绝绪,下以开来学,使孔孟程朱之道焕然复明于世”,被尊为朝鲜之朱子。李珥,号栗谷,世称栗谷先生,他通经学、知时务、明事理、善经济,著有《栗谷全书》,推崇朱子学,还吸纳佛老、心学思想,强调经世致用。二人被合称为朝鲜思想界双璧。值得一提的是,当今韩元1000、5000元上就分别印着李滉、李珥画像。其弟子也人才辈出,李滉门人中,配享书院、祠宇者多达74人,金长生、宋时烈则是李珥门下著名学者,特别是宋时烈,被朝鲜人推崇为:“周室东迁,不可以不生孔子;宋室南渡,不可以不生朱子;大明没于腥膻,不可以不生宋子。”还有,就是出现了一系列书院,推动程朱理学的全面传播。朝鲜中宗三十八年(1543),丰基郡守周世鹏为纪念安珦,创建白云洞书院(国王赐匾额,又称“绍修书院”),将教育后学和崇祀先贤相结合,开朝鲜书院先河。此后,在国王和理学者的推动下,书院普遍建立起来。据韩国学者闵丙河统计,宣祖至肃宗(1568-1720)短短153年间,朝鲜各地兴建书院577所,其中赐匾额者高达224所。朱子学也深深影响了书院,如李珥制定的《隐屏精舍学规》,要求书院“非圣贤之书、性理之说,则不得披读于斋中”。此外,大量书院还专门享祀朱子,如京畿道涟川的临漳书院、忠清道忠州的云谷书院、全罗道咸平的紫阳书院、庆尚道星州的州古书院、黄海道海州的绍贤书院、平安道定州的新安书院,皆崇祀朱熹。而最深远的影响,就是以《朱子家礼》为代表的礼仪观念,广泛影响了民众日常生活。高丽末期,《朱子家礼》东传朝鲜。当时学者纷纷揭露佞佛弊端,呼吁实行朱子家礼,崇尚朱子学。郑梦周即率领士庶仿效《朱子家礼》,用朱子之礼取代佛教仪式,进行冠婚丧祭。恭让王二年(1390),高丽朝廷命“行礼仪式,一依朱文公家礼,随宜损益”,无论士庶,都要躬行朱子家礼。朝鲜王朝建立后,对朱子家礼的推崇更进一步,其奉为大经大法的《经国大典》即参酌朱子家礼与中国法典而成,《朱子家礼》也被不断刊刻,并成为科举用书,赵光祖、金安国、李彦迪等士人也致力于朱子家礼研究。在官府与民间士人共同推动下,朝鲜社会日益重视建立祠堂家庙、明确嫡庶之分、无子者取族子以为嗣等宗法制度,《朱子家礼》已不仅局限在庙祭之礼,而是广泛应用于家族继承、嫡庶之分等伦理秩序,被尊奉为“垂世大典”“万世通行之制”。直至今日,朱子学依然深刻影响着朝鲜人、韩国人的伦理观念。作为朱子学基本思想之一的忠孝理念,被认为是人人应当遵守的规则,这点特别体现在韩国的企业文化中。金中培将韩国企业精神概括为:对国家、社会、企业的责任心与忠诚度;重感情、诚恳、热情;重权威,尊重老人长辈。足见朱子学影响之深远,直至今日也未消退。此外,朱子学与儒学还渗透到朝鲜半岛的方方面面。韩国国旗太极旗即渊源自《周易》八卦图,朝鲜、韩国的风俗与中国相差无几,他们同样重视阴历与节气,其春节、寒食节等节日也无不烙印着儒学传统。此外,日本韩国史研究学者宫岛博史提到,在日常生活中,店员为客人找零时,一定用右手交给顾客;为他人倒酒也一定会用右手斟酒,接酒者则会用右手捧酒杯。在长辈面前喝酒,也要右手持杯,左手遮杯,同时把脸转向右侧,才能饮酒,这也都是儒学礼教影响的体现。(详见参考文献之3)不难看出,从中国传来的朱子学与儒教,是规范朝鲜、韩国人礼节世界的基本原则。朱潜东渡高丽后(如上文所说,朱潜东渡高丽是史实,目前的争议点在于部分中国学者怀疑朱潜此人并非朱熹的曾孙朱潜,而是另一同名同姓者),其后人在朝鲜半岛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至今已达18万人,遍布各地。朱氏后人在朱潜逝世之地建立朱子庙,每年5月5日按时举办祭祀仪式。祭礼先祭朱熹,后祭朱潜,整个仪式持续四个多小时。参加者不仅有朱子后人,还有大量中小学生,以缅怀朱熹、朱潜的历史功绩。20世纪初,朱潜后人编成《新安朱氏世谱》后,各地纷纷建立新安朱氏宗亲会、门中代议员总会。1973年5月31日,各地分会共同组建韩国统一的朱氏宗亲会——新安朱氏中央宗亲会,致力于增进韩国各地和旅居日本朱子后裔的交往,同时热心公益,为韩国社会发展做出重要贡献。1990年,新安朱氏中央宗亲会会长朱昌均率领代表团赴华,参加武夷山朱熹研究中心与中国孔子基金会联合举办的“纪念朱熹诞辰86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参会之余,他们赴朱子故里建阳寻根访祖,拜谒朱熹庐墓,并出资两万美元,委托当地政府在朱子陵园前建立思源亭。1992年,他们又一次踏上朱子故里,参加“纪念朱熹创建考亭书院八百周年活动”。朱昌均亲自为建成的思源亭揭幕,并在亭前竖立碑记,记录建亭始末。而在韩国朱子文化的发源地——全罗南道和顺郡,自2022年起,和顺郡政府、朱子文化保存会联合举办“朱子大学堂”人文学课程,致力于推进儒家思想和中华文化在韩国的传播。当地每年还会举行两场学术会议,宣扬朱子文化,推动中韩民间文化交流。
总而言之,朱潜东渡高丽之事或许存在疑点,但朱子学之于朝鲜半岛的影响却无可否认。学者刘宗贤曾说,当代韩国是一个只有通过朱子学才能解释的国家。程朱理学不仅是曾在中国主导过一段时间的思想体系,也是在前近代东亚各国(朝鲜、越南、日本)占主导或有重要影响的思想体系。其实,不仅是理学,古代中国对东亚诸国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正是汉字、儒教、佛教以及律令制度形塑了东亚诸国的政治体制与文化形态。无论何时何地,这一点绝不应被无端忽视。
①蔡茂松:《韩国近世思想文化史》,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5年。②(韩)韩永愚:《新编韩国通史》,李春虎译,首尔:东北亚历史财团,2021年。③(日)宫岛博史:《两班:朝鲜王朝的特权阶层》,朱玫译,上海:中西书局,2024年。④杨青:《清溪先生朱潜东渡高丽初考》,《韩国研究》1996年第3辑。⑤朱瑞熙、刘学峰:《朱熹之曾孙朱潜及其父朱钜考》,《韩国研究》2000年第4辑。⑥郑成宏:《中国和朝鲜半岛儒学文化的民间交流——以代表性的个案来说明》,《当代韩国》2003年Z1期。⑦方国根、罗本琦:《简论儒学在朝鲜和日本的传播、发展及影响》,《东方论坛》2005年第3期。⑧张品端:《〈朱子家礼〉与朝鲜礼学的发展》,《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1年第1期。⑨陈昊:《从善竹桥诸碑看朝鲜王朝对郑梦周认知的演变》,《古代文明》2024年第4期。⑩李薇:《从学士情结看朝鲜半岛的慕华心理》,硕士学位论文,暨南大学,2013年。⑪《“东渡”的朱子文化:延续八百年的中韩人文纽带》,《新华社国际》2024年10月16日。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