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姜晓明
毫无疑问,马伊琍又演了一个被广泛讨论的女性角色。罗子君,这个在《我的前半生》里穿红戴绿的全职太太,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人生变局。老公出轨、家庭破碎,罗子君活在中国女人的典型焦虑之中。过去十年,马伊琍饰演过很多类似于罗子君的角色:不用担心油盐柴米,却也有日常生活以外的、众所周知的惊涛骇浪。
介乎家庭与事业之间,介乎女人所要承担的勇敢与妥协之间。故事作用于她们,也作用于马伊琍自身。
本文原标题《马伊琍 宽容已经及时到来》,载于2016年《南方人物周刊》第34期。
马伊琍对事业的倦怠感在2008年的秋天悄然来临。
那年她32岁,主演的《奋斗》依然在各大卫视滚动播放,有了一场新鲜的婚姻,生了颇受关注的女儿。她把自己泡在家庭的蜜罐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做好母乳喂养”的问题。面对纷至沓来的工作邀约,她觉得厌恶,认为这些人都在妨碍她做一个好妈妈。如是几个月,直到父亲来找她谈话。
《奋斗》剧照
“你是打算不工作了吗?”父亲问。
马伊琍反问:“怎么样?这样不是挺好的?”
“男人可以养你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但你信不信养到第五年的时候也会开始烦你,因为你不出去工作。”
马伊琍认为父亲偏激,但也开始重新思考自己与家庭、社会的关系。
她决定回到片场。就在重新工作的第一天,当她穿戴整齐站在熟悉的镜头前,当搭戏的男主演自然地叫她“老马”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割舍对表演的热爱。
《我的前半生》剧照
2014年年初,马伊琍生下了第二个女儿。3月中下旬的一天,天气寒凉,她受邀到北京颐堤港观看电影《白日焰火》,几个不认识的人过来打招呼,经纪人提醒她,“这是你之前见过的制片人。”又几乎在一瞬间,那种久违的、身处圈子里的熟悉感回来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有价值的。”10月20日上午,马伊琍身着白色紧身T恤、捧着热茶倚靠在沙发上说。过去十年,她演过很多处境类似的女性:风华正茂,却必须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做出合乎常理又保留自我的选择;不用担心油盐柴米,却也有日常生活以外的、众所周知的惊涛骇浪。
马伊琍涉水而来。她今年40岁,没有中年危机。
在采访的两个小时内,她的声音纤细但果决,表述观点时有骨头一般的坚硬,但是谈论起和女儿们的相处,她的眼睛会弯成两道月芽,和任何一个骄傲于女儿成长、但也经常束手无策的母亲并无二致。介乎家庭与事业之间,介乎所要承担的勇敢与妥协、强硬与温柔之间,马伊琍演过的女人们是一个版本,而马伊琍自己,或许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马伊琍最近的荧幕角色是《中国式关系》中的江一楠。剧中,她曾有“人生赢家”的设定:受过国外精英教育,有看似牢不可破的家庭和事业。但这一切在丈夫与秘书出轨之后急转直下——接连失去婚姻和事业,她必须找到自我救赎的道路。
在导演沈严眼中,这个角色和马伊琍本人有80%的相似度。“细腻、聪明、有韧劲、对大男子主义的不屑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不是演的。”沈严说。
对马伊琍而言,这个角色不难把握。过去十年,她诠释过的大部分女性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困境。《奋斗》中,才华横溢的夏琳必须直面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并努力在恋人事业成功之后保持尊严;《婚姻保卫战》中,从贤妻良母走向事业强人的李梅,必须照顾女强男弱的夫妻关系,在“七年之痒”时以智慧博弈危机;而到了《北上广不相信眼泪》,在大城市打拼被迫隐婚的潘芸则必须在爱情与利益之间作出自己的判断、选择和牺牲。
《婚姻保卫战》剧照
“这些女性在剧中呈现的价值观跟我的是一样的,因为我觉得我们是有一定的引导作用的。我演的大部分是现代剧,是比较现实的、针砭时弊的东西。如果我传达的是一种错误的方式,我觉得女性会被误导。”马伊琍说。她依赖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创作角色,热衷于诠释那些有独立意识的女性,也希望自己能演出“我认为女人应该活出来的样子给大家看”。
在这些女人中,马伊琍认为最接近于她本人性格的是夏琳,一个执拗、果断、贫穷但有骨气的女性。她和男朋友陆涛在一无所有时一见钟情,为他放弃出国的大好机会,却又在他腰缠万贯、飞黄腾达时选择离开。在马伊琍的印象中,《奋斗》之前的现代戏喜欢把女性塑造成温柔、善良、吃苦耐劳、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形象,以符合大男人心目中好老婆的标准,但她并不认同。“这并不是一件头等大事。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要在不同年龄段找到相应的、最重要的事情。”
十多年前,和夏琳同龄的马伊琍迷糊、轴,满身都是自以为豪的刺儿。相识十几年的好友、导演滕华涛用“大大咧咧”形容当时的她:“不能随便带出去见人。碰到哪个不喜欢的人,她说话特别直,大家容易尴尬。”有一次他俩去一个酒吧,在门口遇到了高晓松和郑钧。高晓松向马伊琍介绍郑钧,马伊琍却没来由地说:“我不喜欢郑钧,我喜欢许巍。”高晓松赶紧打圆场:“我知道你喜欢许巍,但这是郑钧。”马伊琍还是重复那句话,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问滕华涛:“刚刚你们的意思是,旁边那个人是郑钧?”
那时候的马伊琍喜欢摇滚,喜欢唐朝乐队的《国际歌》和《太阳》,喜欢年轻时候的窦唯,喜欢丁武唱歌时扬着眉毛的样子,喜欢他们歌词里高亢、决绝又飞扬的气质。她不能容忍别人迟到,情绪都摆在脸上。她讨厌那种拿着采访提纲、和受访者假装沟通的场面,有时候遇到没有做好准备的记者,她会直截了当地指出问题甚至拒绝回答——因为这些执拗的脾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马伊琍都背负着“不好合作”的标签。
当时有男性朋友开玩笑说:“我们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马伊琍就在心里嗤之以鼻,心想:那是因为你水平跟我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所以你不想找我这样的人做女朋友,而一个自信的男人绝对不会这么想我。
时至今日,自言“宽容已经及时到来”的马伊琍依然觉得,夏琳身上那种横冲直撞的劲儿是可贵的。
“年轻的时候你不固执、不偏执,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婚姻把你的棱角慢慢磨掉以后,你还想回过来,重过一遍?对不起,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二十多岁、三十出头的时候你该锋芒毕露就锋芒毕露、该自我就自我,你年轻嘛,无知无畏无惧。”
马伊琍换了个姿势。她双手抱着膝盖,看了一眼窗外阴翳的天空,视线再回到屋内的时候,眼神似乎又回到了那种持之以恒的倔强中:乍看温柔如水,细看绵里藏针。
马伊琍科班出身,一路顺风顺水。15岁开始在上海电视台做伴舞,17岁主演电影《刘海粟》,18岁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之后在电视剧《黑洞》、电影《西施眼》中担任重要角色,2002年又因《还珠格格之天上人间》中的夏紫薇一角为大众所熟知。她要强,很早就显示出非此即彼的拼劲儿。
1988年,马伊琍从小学升入初中。当时,上海的政策是每个学生只能填报一个中学的志愿,如果没有考上,就得服从调配去普通中学就读。马伊琍得了甲肝,在家休息了两个月,所有人的意见都是:“要不你上个普通高中吧。”家人抛硬币,得出的结果也是上普通高中,可马伊琍就是拒绝将就。直至第二天早上必须交志愿表之前,她都犟着。最后母亲松口说:“填,让她填,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事实证明,马伊琍当时的坚持是对的。她超过分数线三分,顺利来到了重点高中。
“马伊琍不是会被别人的意见所左右的人,不是什么事儿都必须摆在明面儿上的强势的人,但她心里有谱。”滕华涛说。
“她非常有主见。”沈严给出了相似的结论,“在她身上,外表的柔和内心的刚之间的反差是最最强烈的。”继《中国式关系》之后,他们二度合作,正在拍摄新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工作间隙,一圈人会在一起聊育儿话题。沈严观察到,遇到不同的育儿理念时,马伊琍虽然不争辩,但也不接话,一副坚持自我的神情。“肯定说不过她。”拥有两个孩子的父亲沈严笑道。
《中国式关系》剧照
因为这种执拗,马伊琍很少被别人挟持,抗争或者顺从都是出于本心。
1990年代,中国电视剧产业刚刚兴起,香港班底的制作团队搬到内地之后依然保持着夜以继日的工作作风。马伊琍跟着剧组没完没了地拍戏,曾连续五个月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熬不住了,她就和其他几个主演联合起来反抗:早上不起床,谁早起谁就是叛徒——在后来的回忆中,这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能有内心快感的激烈反抗。
她更善于维稳。
在滕华涛眼中,马伊琍不是一个善变的、情绪化的女人。即便偶尔抱怨生活的焦虑,她也不会把大局面弄得更为混乱。“她不会说这件事情已经失控了,往什么极端走。她始终会有明确的方向。”以前,滕华涛觉得马伊琍太执拗,可这两年他却愈发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品质。
“这个朋友不会被一些事情击倒,她肯定会挺过这个很难的阶段。”滕华涛说。2008年之前,他曾嘲笑马伊琍是“可能把孩子弄丢了自己还不知道”的不靠谱女青年,可现在的马伊琍却让他放心、踏实。
“我不是一个一说要干什么就立刻冲进去做的人。我得把前前后后都想好了,一定要有把握才去做。我一定要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内心的安全感只来自于自己。”马伊琍说。这个自认为理性与感性兼具的女演员,在处理具体问题时非常理智,以至于她极少有一惊一乍的时候。“我很少有觉得一件事失控的时候。通常遇到了,我都会告诉自己,绝对有解决的办法。”她信奉人的力量,信奉“试过之后才会发现没有干不了的事儿”。
“生活当中有时候难免会遇到突发的、意外的情况,但这就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人是不能随随便便认输的,如果不认输,这件事就有挽回的机会,如果你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完蛋了,绝对做不成,那这件事情就不要去做了。”
遇到棘手的事情时,跳入马伊琍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绝对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迅速在脑子里想出几种解决方案,客观分析每一种解决方式的利弊,然后衡量性价比、两害取其轻。
而在马伊琍现在的生活中,惟一能给她挫败感的人只剩下女儿。有一次在机场,马伊琍想把女儿带到卫生间,结果女儿反问:“我不想上厕所,为什么要去卫生间?”两个人僵持着,四面八方又都是潜伏的狗仔队。马伊琍蹲下来严肃地说:“我不想和你解释了,你赶紧和我进来。”后来那一路上,马伊琍都非常愤怒,可身边的女儿却像没事人一样,开心地看着窗外。
“我当时有一种什么感觉?”马伊琍露出两颗虎牙,自问自答,“像谈恋爱的感觉。”
入行20年,马伊琍在角色中经历了千变万化的境遇。为此,她失去了自由散漫的那部分人生。
有一次,女儿的同学托她递了一个本子,想让马伊琍签名。女儿问马伊琍:“他们说你是明星?”至今都对“明星”二字非常排斥的马伊琍向女儿解释:“我只是个演员。”“我觉得你走错了路,你看你到处被人家拍照片,我出去都要被人家拍照片,我觉得这样很不自由。”从小就知道在公共场合把头埋在妈妈肩头以防偷拍的女儿这样“批评”马伊琍。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是你这个工作必须付出的一部分。”马伊琍说。她从小生活于上海的旧弄堂里,街头巷尾一吆喝,谁家来了客人、谁家煮了红烧肉,扑面而来的全是世俗生活的烟火气儿。马伊琍喜欢这种市井生活,现在一有机会回到弄堂里拍戏,她就会想方设法和周围的居民聊天。“这个才是生活当中需要的、对工作有益的东西。我要接触更多普通人,才能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
戴着帽子顺利地把自己藏在人群中、穿着人字拖在三亚的大排档吃海鲜、带着女儿去上海动物园野餐没被发现——叙述自己有限的成功经验时,马伊琍呈现出了整个采访中最眉飞色舞的情态:露着两颗虎牙,毫不掩饰那种“斗争胜利”的成就感。
在人们以放大镜观察公众人物的今天,马伊琍必须和自己被迫让渡的那部分隐私和平共处。
“你只能自己对自己做一个保护。”马伊琍说。她不介意被拍到赶飞机时随意的穿搭、窘迫的神情,但她坚决拒绝真人秀——既拒绝按照真人秀的剧本表演马伊琍,也拒绝将自己生活的细节昭告天下。她认为演员应当和观众保持距离感,而如果吃喝拉撒、过日子的事情全部搬到荧幕上,自己就会失去藏在角色中的那点神秘感。
“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你们可以看到我非常生活的一面,但我不希望把我的生活完全暴露在观众的眼皮底下。我演戏、我演生活剧没问题,因为我是在演另外一个人,不是演我自己。”马伊琍脾气直,不知道在真人秀现场会遭遇哪些突发状况——而在真人秀节目中,这些突发状况才是观众最喜闻乐见的部分。
《小爸爸》剧照
“每个人都有隐私的权利。”马伊琍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相比于这些吵吵嚷嚷的部分,做了母亲之后的她更愿意把时间分配给与儿童发展有关的公益事业。她关注母乳喂养的议题,关注艾滋病儿童和自闭症儿童的发展。
2015年起,她又有了一个新身份: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中国大使。
不久前,马伊琍跟随儿童早期教育发展团队来到了贵州山区。在接触这个项目之前,她一直认为留守儿童问题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可当她真的来到偏僻的乡野,看到公益团队正在竭力改善的儿童教育问题时,她很受触动:“这些孩子不是没人养,而是缺少父母的关爱,缺少早期的健康、心理方面的教育。”
对马伊琍而言,虽然自己缺席的那部分人生不可弥补,但社会角色的意识却从未缺位。她最近阅读的书籍是巴基斯坦女政治家贝·布托的自传《东方的女儿》。贝·布托终生在流亡与执政中徘徊,2007年,她在一次竞选集会上遭遇自杀式袭击,不治身亡。
“原来世界上还有女孩从小就不可以为所欲为地生活、从小就是要把自己一生奉献给国家前途和信仰的。”马伊琍感叹。
她至今还有很多恐惧的东西,不玩蹦极,不玩过山车。以前住在上海18楼的老房子里,她经常做恶梦,梦到大楼突然倾颓,又或者是旁边的大楼突然压来。她不去看《2012》这种谈论世界末日的电影,也拒绝有鬼怪蛇神的、血肉模糊的惊悚片。
在她眼中,这些有视觉冲击力的恐怖会给她带来持续的影响,而那些嶙峋的、真实发生的故事,则不过是人生中比较残酷的一面而已。
“生活当中就是有不美好的东西,你要去接受它,怎么可能永远生活在美好当中呢?而且我觉得人的一生必须经历一些不美好的东西,”马伊琍说,“你会遇到你觉得不好的人,或者你会觉得有些人伤害你了,有些人的处理方式是会去恨别人,或者像一个作家说的‘对不起,我让那些恨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我过得很好’。我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心态,过得好是自己的事情。比如你觉得那个人伤害过我,我就要活出让你很不舒服的样子给你看,对不起,这样太累了,不要去想这些,那些人跟你无关。伤害过你的人也好,你觉得有些人你遇人不淑也好,这个都是你人生当中美好的经历,你不经历这些怎么可能变得强大呢?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是不可能坚强的吧,因为人这一生一定会遇到很多事情。”
在看过的美剧中,她很喜欢的角色是《欲望都市》中的律师米兰达。这个在生孩子之后也坚持每周工作55个小时、母亲葬礼第二天就上班的铁血女人,最终嫁给了一个不起眼的男人,并且对他们共同维系的家庭付出了应有的温情和善良。马伊琍永远记得最打动她的一幕:老年痴呆的婆婆在外面捡垃圾吃,米兰达把她接回来,一边为她洗澡一边独自流泪。
“家庭的部分永远是你内心最软的那一面,家庭所有的事物都应该软弱地去处理。”马伊琍说,“我往后的人生还是会不断地出现各种各样的难题,让我去解。所以就跟自己说你不能认输,你想不想做好?至少你不能说出问题了,对不起,我真的完全不行了,我就甩手不干了。不行,很多事情你不能甩手不干的。”
在电视剧中,马伊琍饰演过的那些热爱生活、勇于追求职场胜利的女性最终几乎都实现了“鱼与熊掌兼得”的梦想。从千疮百孔到志得意满,女主角们再身经百战,挑战的也不过是40集的悲喜交加。但对马伊琍而言,前半生的一切却都是扎扎实实的生活。
“你遇到很多事情,当时觉得过不去,过两年一看,就觉得是付之一笑的东西。很多老人家回想自己年轻时遇到的那些挫败,哪个觉得是大事了?时间是可以治愈一切的东西。没有所谓的人生赢家,你现在走到这儿,人生没有戛然而止,还得往后走,你怎么知道往后你都能赢呢?而且赢,赢的是谁?没有人。你的人生中只有你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所以你不会赢、也不会输。”马伊琍毫无间断、语气平稳地说。
介乎家庭与事业之间,介乎女人所要承担的勇敢与妥协、强硬与温柔之间,她终究不是夏琳、不是李梅、不是潘芸,也不是江一楠。
她最终成为了马伊琍,今年40岁,没有中年危机。
本刊记者/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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