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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不完美、不成功”的女性,何以火遍全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2-06 21: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多年来,韩国的文学版权进口远远大于出口,但这一切从2016年《82年生的金智英》开始被打破。大量的女性新人作家涌现,她们的写作使用了更大胆、更容易被世界接受的叙述语言,出版社编辑、版权代理、文学翻译和韩国文学翻译院、韩国出版振兴院,这个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在推动这一次韩国女性文学出海的浪潮。而2024年女作家韩江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又给这个浪潮增加了分量最重的一座里程碑。



记者刘敏

 实习记者施雨


“金智英”背后的版权出海

《82年生的金智英》确实改变了韩国文学的市场局面,这本书在韩国出版社民音社出版,最近几年在国际书展上,民音社的CEO南有宣走在展馆里,会有海外出版社的高管直接向这位韩国女性打招呼:“金智英?”
这是南有宣和同事们以前从未意料过的场景,事实上,东亚国家在图书版权输出上一直进口远远大于出口。国际图书版权交易中,英语国家,尤其是英国、美国,都是主要的版权输出国,而英美两国引进外国作品的出版,只占自己每年出版量的3%。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一位韩国版权代理回忆,韩国出版社一直有强烈的“走出去”的愿望,在她入行的2010年初,韩国出版社最大的市场就是华语区,中国人口多,起印册数和销量都远远高于韩国,但多年来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进口的韩国图书版权,大多以漫画、成人实用类的书籍为主,韩国文学占的比例极小。
南有宣从1995年开始,一直负责民音社的国际版权业务,这家出版社成立于1966年,是韩国最重要的出版社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民音社都以引进海外版权而著称。民音社出版了大量外语经典读物,其中还有很多独占版权的冷门译本。但在韩国本土文学领域,民音社此前还没做出过大热的畅销书。
南有宣告诉本刊,民音社会通过文学杂志,遴选新人作家。出版社的杂志每一期都刊登知名作家和新人作家的作品,并且采访那些以爱读书著称的演员,用这种方式,民音社与许多优秀作家签订了大量出版合同。
但在2015年,他们意外地在投稿邮箱中,发现了一封含有书稿的邮件。用电子邮件投稿的方式并不常见,但作者赵南柱带着恳切的口吻,在邮件结尾写:“不管这故事行不行,请一定要给我回信啊。”
赵南柱毕业于著名的梨花女子大学,给社会调查节目做过近10年编导,但跟很多韩国女性一样,婚后她开始做全职主妇。在家务的间歇,她在咖啡馆和家里的餐桌上写作。写《82年生的金智英》时,赵南柱已经写作了五年,她出版过作品,也获得过文学新人奖,但她依旧无法依靠写作生活,女儿马上要开始读小学了,这本书是她最后的实验,如果还是失败,她已经打算另谋生路。

赵南柱通过邮箱,将《82年生的金智英》投稿给了韩国民音社

编辑们读完书稿,立刻被打动,这本书的主角金智英,从上学、就业、恋爱、离职当家庭主妇,每一步都经历了韩国社会中对女性的长期歧视和压榨,折射了一代韩国女性的真实处境。但大家没有做畅销书的经验,2016年上市时,民音社的编辑们认为这本书卖到8000册就不错了,结果出版两年后,这部作品在韩国的总销量就已达到100多万册,相当于每50个韩国人就拥有一本。韩国的主流购书人群,主要是20~40岁的女性,在文学领域,女性读者们也开始需要新的女性声音。《82年生的金智英》成为民音社最畅销的作品,也是韩国图书市场近十年来最畅销的作品。
民音社很快开始向海外销售版权,但南有宣回忆,一开始,团队其实信心不足:“当时普遍认为这个问题主要是韩国社会特有的,因此推广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任务。”第一个卖掉的是日语版权,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在日本收到了热烈的反响:“出版后,它在日本亚马逊文学类排名第五,许多主要媒体如《朝日新闻》和NHK都向作家发出了采访邀请。比如在2019年,日本出版社在东京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举办了一场作家见面会活动,500个收费座位很快售罄。活动场地外还临时增加了屏幕和座椅。”
日语版权售出后,《82年生的金智英》开始被售往英语国家和欧洲。南有宣说,民音社没有等海外出版商联系,自己先主动给这部小说做英文翻译。每年的法兰克福书展,是全世界图书出版产业最重要的交易展会,在2018年书展召开之前,民音社就已经把英文翻译版本寄给了世界主要出版商的编辑。
民音社的邮箱里,也陆陆续续开始收到国外版权方的邮件,而且一个比一个长。这些外国出版社、版代详尽地介绍自己,也咨询如何能竞争得到这本书的版权。责任编辑们非常惊喜,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买方、卖方市场完全倒过来了。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到2024年底,南有宣在这次采访中告诉我们,民音社刚刚向马来西亚售出了《82年生的金智英》的版权,这本书的版权已经销售到了33个国家。
在民音社出版集团中,编辑部大约有80%的编辑是女性。在卖法国版权时,韩国编辑写信问:法国也需要这样的故事吗?法国编辑没太理解这个问题,对方没看出一个韩国的家庭主妇故事对法国读者有什么阅读障碍。法国编辑回复:这是全人类的故事,当然在法国,也是如此。

文学翻译院的角色

在韩国女性文学影响力扩大的过程中,另一个不可忽视的环节,是涌现了大量的译者,这其中,韩国文学翻译院又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在韩江获得2024诺贝尔文学奖之后,韩国文学翻译院非常自豪地发布了一条简讯:“韩国文学翻译推广的持续努力最终获得诺贝尔奖。”提到韩江的作品在文学翻译院的资助下,已经被翻成了28种语言,在全球出版了76本书。如今获得诺贝尔奖,是这种持续努力的一种证明。
2023年1月3日,在首尔一家书店购书的读者
中国出版人彭伦在2016年曾经突然收到一封来自韩国文学翻译院的邮件,信中说,他们正在把一批韩国文学翻译成中文样章,希望找中国的资深编辑帮助审读,撰写审读报告,并支付相应的报酬。
彭伦觉得这个工作很有趣,每个样章有20页,来自不同的文学作品。前前后后,他审读了大约有十几本书的样章,给不同译者的中文翻译打分。“印象中他们是很舍得花钱的,因为要给译者钱,还有再付审读费,而且这还只是这本书的中译本。至于审读之后,这本书是不是真的能卖掉版权,成功出版中译本,他们其实也不知道。”
那些翻译样章的译者,一部分是韩国文学翻译院自己的学员。
韩国文学翻译院下的翻译学院于2008年成立,延续前身机构的短期培训课程,开始扩大招收学生。文学翻译梅雪2014-2015年曾在这里上过一年的课程。梅雪当时正在中央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她是中国人,报考翻译院是为了提高自己的韩语水平。汉语班里8个学生,4个中国人,4个韩国人,大家相互修改练习。
这种课程是免费的。梅雪当时的两位老师分别来自梨花女子大学的中文系和同传研究生院。毕业十年后,梅雪换了几份工作,现在又重新开始做翻译,已经出版了几本韩国女性文学的中译本,另外的同学有的去了大使馆,有的做了技术翻译,还有人在做文化交流的工作。
韩国文学翻译院的培训和资助方式,一直在改革。在2020年,中国女孩阚梓文报名了翻译院的正规课程,这是一个两年期的培训,强度已经和硕士课程差不多了,学生们基本选择全职上课。那时正值新冠大流行,一期31个同学,分属于不同语种,所有课程都在线上进行。阚梓文学习了韩国文学史、文学理论,也在文体课上接触了包括诗歌、小说、散文、童话等在内的各种韩国作品。

2022年首尔国际书展 (阚梓文|摄)

这些课程依旧是免费的,而且跟梅雪的兼职课程相比,6年后,脱产读“正规课程”的阚梓文多了奖学金。韩国学生一学期有150万韩元补助(约人民币7780元),外国学生可以申请研修生,翻译院会提供语言滞留签证,每个月给研修生160万韩元补助(约人民币8300元)
阚梓文这批学生学得更加细致了。课程里,他们要研究韩国古代文学《兴夫传》里,主角帽子上的配饰、前襟要怎么翻译。要研究韩国现代作家李箱的意识流小说中,一个抽象的牢笼,要怎么顺畅地译成外文。每周课程有15个小时,一周五天,上课、读书、写翻译作业,阚梓文上学的两年,每天都被高强度的学习占满了。她因此接触了大量的韩国文学文本,翻译过程中,学生们衍生出长期的研究兴趣。
彭伦曾经参与的样章翻译项目如今已经取消了。韩国文学翻译院和国外出版社最新的合作方式,是给译著拨款资助。
中国图书出版公司“野望”的编辑徐子蓟刚刚申请了几笔这种补助。她引进一本韩国文学作品,和译者签订好翻译合同后,就会在翻译院的官方网站上提交申请材料,每年有四次申请机会,审核结果会在申请提交的一个月后邮件通知申报人。
“需要注意的是,不是所有书都可以申请。如儿童绘本,以及已上市的、再版的、著作权归属和作家本人存在舆论争议的书,都不能申请。申请过两次没通过的,也不会再被接受了。”徐子蓟说。
等到新书正式上市,徐子蓟会把实体书邮寄给韩国文学翻译院,资助金一般有两笔,一笔直接打给译者,一笔打给出版机构。翻译院划有拨款范围,评审委员会也会单独给每个申请做评估,不同的书籍,补助金额也会不同,徐子蓟还遇到过只有译者补助申请成功的例子。她最近经手了一本280页的小说,刚刚顺利通过申请,译者可以得到约4万元的翻译补助,出版方会得到2万元的补助。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徐子蓟会跟译者提前说好,就用韩国文学翻译院的这笔译者补助支付翻译费。如果申请不下来,再由中国公司按照合同支付翻译费。而对于一本小成本、小开本的韩国文学书而言,4万元的翻译费已经能解决不小的出版成本,有这笔资助,国外出版社引进韩国文学的意愿显然会更强。
除了韩国文学翻译院,韩国出版振兴院也在做类似的工作。韩国版权代理金英美女士告诉我们,韩国的版权代理公司、出版社每年去海外参加书展,都可以从韩国出版振兴院申请展位、机票、安排翻译等补助。
类似的出版资助,其实不只在韩国,在国际上很多发达国家都很常见,用来促进自己国家的文化产品“走出去”。一些中国、韩国出版从业者也提到,中国作协也有类似的翻译补助,只是申请时很多表格必须用中文搜索、中文填写。而且中国很多资助面向的是境内的出版社,让中国出版社去寻找海外出版机会,但并非所有出版社都有专业的海外版权销售能力。

女性文学的热度

在韩江获得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天,阚梓文正在北京,准备给一位韩国知名女性作家做读者见面会活动。两天后,这场线下活动爆满,连线上直播的观看人数也超过了120万。

韩江

在活动的最后半小时,几乎每个提问者站起来,开场白都要提到韩江。诺贝尔文学奖给韩国女性文学带来了巨大的热度。阚梓文此后一个月都排满了工作,她有点兴奋,开玩笑说自己像在五指山下压着的猴子,现在终于有机会出来撒野了。
两年前从韩国文学翻译院毕业后,阚梓文并没有像预期中那样,得到大把的翻译机会。她想起第一堂课上,一个老师直白地告诉他们,做翻译赚不了钱。老师建议学生们不要把翻译当作主业,这养不活自己。文学并不是一种热门的行业,此外,在“金智英”和韩江作品中记录的,性别不平等、贫富差异、工作机会减少等社会现实问题,依旧影响着生活中真实的女性。
彭伦经历过上一轮的韩国文学出版热,在2003年、2004年前后,因为韩剧《大长今》的热播,中国引进了很多韩国通俗历史小说,又因为一些青春爱情剧,也出版了不少韩国的青春小说。在20年前的这一轮火热中,版权费越炒越高,四五年后,因为出版的成本太高,很难回本,这股热潮渐渐就冷却了下来。
这20年里,世界读者们的阅读口味也在变化。韩国东亚出版社的营销编辑朴旻芝总结,随着YouTube和Instagram上短视频内容的普及,韩国读者们也渐渐习惯了更短、更快的内容。在韩国文学市场,短小精悍的作品正受到关注,而厚重的长篇小说,或者情节复杂的作品,正逐渐丢失读者的兴趣。
一些旧的理念也被丢弃了,朴旻芝举例,就拿2005年的《我叫金三顺》来说,30岁的女主角金三顺被叫作“剩女”,全片都以“30岁剩女的生活与爱情”作为卖点。但2024年,这部电视剧出现了修复版,导演删掉了大量过时的台词和情节,尤其去掉了“剩女”这个词。“如今的韩国社会将婚姻视为个人选择,这类词汇几乎已不再使用。此外,在喜剧或综艺节目中,性别歧视性的用语或取笑外貌的玩笑也正逐渐消失。”

《我叫金三顺》剧照

从2017年之后,“金智英”的作者赵南柱、科幻作家金草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等女性作家接连掀起的文学浪潮,是一种全新的文化现象。几位采访对象都告诉我们,韩国本土的出版和文化市场近年确实以女性作家、女性读者为主导,女性有强烈的意愿在当下发出自己的声音。相比之下,许多男性作家的作品,在写作风格上、题材上,都有大量韩国本土性的元素,并不容易被准确转译,进而被东亚其他国家或者世界读者们接受。
这一批的女性作家们,在讲一种跨越国界的语言。韩江获奖的那天,新生一代的科幻作家青艺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第二天,她眼看着韩国图书电商网站因为流量过大而无法访问。“韩江之所以获奖,是因为她讲了韩国的历史和韩国女性的故事,她写了很多让人或许不太舒服的体验——因此这本书特别有价值,她讲的是别人无法讲的故事。”
2022年,青艺的小说《橙子与面包刀》获得了韩国科幻文学奖长篇大奖,这是韩国文学界非常重要的奖项,作品变成单行本出版后,两个月销量就超过1万本。在韩国,通常3个月内销量达到1万册即可被视为畅销书。这本书也让她收获了最多的负面评论——《橙子与面包刀》的女主角原本性格温吞,做了一个脑手术后,整个人有了反抗意识,开始变得激烈、暴力。很多男读者极其讨厌这个女性角色,在网上批评,这书怎么写得像邪教一样?
“啊,果然遇到了这些批评。”青艺对此早有预料。她换了个思路,这说明小说卖得不错,“读我作品的人真的变多了。”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在视频采访中,青艺跟我总结说,韩国女性的小说正变得越来越锋利:“在过去父权社会中,韩国女性如果直接表达自己想法,会遭到攻击和批评。小说是一个相对安全的领域,是虚构的。我们可以说书中的故事是假的,来降低表达的风险。”“尽管小说是虚构的,我们在其中写的却是真实的社会。社会中有大量因为性别导致的暴力事件,所以韩国女性作家的小说往往更具批判性和尖锐性。通过小说的形式,作家与读者能更加安全地联合起来。”青艺已经决定,不再隐藏自己,而是大胆地写作,她笔下的很多女性角色都非常独特,会用暴力保护自己,她宁愿把她们写得非常怪异。
青艺说,韩国的文学读者群并不多,而且在中、日、韩三国里,似乎韩国的文学阅读人口是最少的,单纯靠文学写作想过上富足的生活,并不现实。“我认为,女性作家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能够持续写作的动力。女性作家需要更多的鼓励和社会资源。只要继续写作,女性作家总有一天会写出一部成功的作品。”
梅雪至今还记得,十年前,她在翻译院的夜间课堂上,第一次阅读金爱烂的小说《三十岁》的感受,当时她全篇不认识的韩语单词远比认识的多,但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下来,梅雪很快发现,自己跨越了文化的壁垒,贴近了这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韩国作家。

作家金爱烂

30岁的女性,如果没有成家立业,没有找到自己的工作,是一种失败吗?如果你当不成一个完美的女儿,一个优秀的姐姐,没有一个体面的面目示人,就是一个失败者吗?“但是在这些韩国女性作家的作品里,你会发现不完美也可以,一些伤疤、一些耻于出口的东西,她们都写了出来。那时,我发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梅雪说。
去年,梅雪有两本韩国作家赵海珍的译著出版。翻译完初稿后,梅雪给作家写了一封邮件,感谢对方的文字照亮了自己的至暗时刻。她很快收到了回信,赵海珍告诉梅雪,该说感谢的是自己,因为译者是作者的翅膀。“无论您经历过什么,您都值得被照亮,因为您是光之传递者。”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48期。感谢文学翻译春喜对本文的帮助,文中徐子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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