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子《梁惠王》试读（9）
世界上每种生物都很复杂，但拥有情感和理智，被钱钟书戏谑地称为“两足无毛直立动物”的人类尤其复杂。虽然希腊德尔菲神庙上早就刻下了“认识你自己”的隽永哲言，但遗憾的是，很多人既没有认识自己的兴趣，也缺乏认识自己的能力。从《孟子》中看，齐宣王很可能就是其中“迷茫”的一个。
在屠宰牲口用以祭钟这件事上，齐宣王因为不忍看到牛无辜被杀的可怜相，于是下令用羊代替牛去死。当时，这似乎是他“触景生情”的自然反应，或者说是“人类良心的一刹那”，但齐宣王本人却不清楚他的这个“自然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就像他手里有一本书，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句左看右看，却始终无法读懂其中的含义。
但孟子却从这个微不足道的行为里，发现了蕴藏其间的人性光辉。他从理性的角度告诉齐宣王，这个行为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恻隐之心的表达，而这个恻隐之心正是将来他称王于天下的牢固基石。
听闻孟子的解释，齐宣王当即有种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欣喜，这当然是从感性上升到理性的过程中带来的超越欣喜。也许齐宣王从来不曾想到，自己的心灵竟然还可以借助别人的镜子来呈现；他更不曾想过，在他者的神奇镜子里所看见的自我竟然更加清晰，所以难免会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兴奋。
王说曰：《诗》云‘他人之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注意，“王说曰”中的说并不是说话的说，而是喜悦的悦。齐宣王高兴地说，《诗》云，别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说的就是孟夫子您呀。之前我虽然那样做了，但回头分析自己的心理，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生一席话，于我心有戚戚然。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就算我的行为是出于您所说的恻隐之心，可这份恻隐之心与称王天下又有什么瓜葛呢？
孟子没有回答齐宣王，反而提了另一个问题。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孟子问，假如有个人说自己的力量能够举起三千斤的重量，却不能举起一根轻飘飘的羽毛，眼睛可以看得见细微的秋毫，却看不到摆在眼前的一车薪柴，大王您觉得这话可信吗？
齐宣王回答说，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孟子笑了，他接着又问：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大王您有恻隐之心，这一点无可置疑。但现在您的恻隐之心还太小，恩惠只能够到达禽兽，却不能施与百姓。您自己仔细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和禽兽比起来，百姓不是更重要吗？为什么你可以怜悯那只牛，却不能对百姓加以恩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