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长安
长安这玩意,跟长了脚一样,你离它远了,它能跑你面前,耳边,日日夜夜,梦里心里,说你快来吧,这里有名门公子,九重宫阙,玉殿真龙,你来就能拔剑出刀,名扬天下。
可等你真来了长安,它拔腿就跑,说略略略,骗你的,这里只有九重烟尘,西风残照,你想混口饭吃就只能窝在延祚坊,乌烟瘴气,所以租金便宜,走过路过都是屠夫,妓女,拍花子,还不如你江南江北的旧家乡。
你说,长安呢,长安哪去了?
长安就在那里,在指天画地的梦里,在盛世未央的大唐里。
如今目之所及皆是幻,脚下长安一踏空。
我跟杜陵野老一样,被这座城吃了十年,我来的时候一穷二白,走的时候还是一穷二白,也不知道长安城吃了我什么东西。
老李知道,老李兴致勃勃,说我研究了,这年头如果有鬼神,必然吃人,但人鬼两隔,他只能吃些无形之物。
我正收拾行李,拎起刀就不愿放下,我端详那把黑色的刀,谁都不想理。
老李嗔了,说还能不能处了?你咋不问我无形之物到底是啥呢?
我白他一眼,说你前几天不还研究洞庭湖那龙君吗,怎么又研究鬼神了?
老李嘿嘿笑,说一回事,一回事,我跟你说,这些鬼神妖怪,都喜欢吞人阳气。
“多稀罕呐?”
“那不一样,我说的阳气不是血气,而是奔头,是希望,你再虚弱,再奄奄一息,只要是此心不死,一念不甘,都是阳气鼎盛。好比小镇里练刀的少年想名震江湖,陇西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一篇文章写罢,只见楼头飞雪,眼里有光,心头有火,要来长安折服公卿。”
说到后来,老李自己一阵激动,激动完了又索然无味,骂声娘,不说话了。
我也默了片刻,一声长叹,说原来长安城吃的就是这种阳气。
我感觉我这人也像一声叹息,起的时候无人在意,落地的时候已然散了,就这么从始至终,沉寂在江湖里。
当然,老李也差不多。
我离开长安那年,老李已经四十多了,这厮名叫李朝威,陇西人,来长安科举,屡试不第,毕竟大唐科举不糊名,除非你文章独步天下,否则都要在考前打名声。
打名声的手段就是给各路公卿大员投行卷。
一般人投行卷,都是诗文策赋,我也不知道李朝威怎么想的,非要在行卷里加上他写的志怪小说,于是这么多年,没一个达官贵人为他扬名。
李朝威说,我也知道不该这么投,但那些篇目都是我呕心沥血所成,怎么就没人觉着好呢?
我没法回答,我举着刀,说我这把刀也不错,长安城里跟我一样不错的人还有很多,但从军就要听太监调度,回乡就要进节度使帐下当差,全是为他们的私欲挥刀。我练刀二十年,不是为了做这些事的。
我顿了顿,又失笑,说不过我们这群人涌进长安,长安都不正眼瞧你,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我去武馆当陪练,他们去赌场当打手,你在延祚坊里为人代写书信,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挺好。
李朝威也不说话了,我俩就坐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沉默。
沉默完了,李朝威说,晚上喝顿酒吧,送你。
我摆摆手,说别了,你也没几贯钱。
老李不干,说大不了下个月去睡桥洞。
元和五年的霜降,我跟李朝威,还有群租院儿里的哥几个煮了暖锅,羊肉放进去就没,我边抢边骂,说老子都要走了就不能让我吃点肉吗?
李朝威喝得醉醺醺,说王一般,你这是被长安城吃光了阳气,败了,怂了,丢盔卸甲,当了逃兵,逃兵还想吃肉?
我想了想,不管,直接从他碗里抢肉吃,举起酒杯,哈哈大笑。
趁着月色,我连夜离开了长安城。
近十年前,我从东河村到长安,自觉出门就是江湖,千山万水,楼台亭阁,在层层叠叠的云下起伏,像极了一道苍茫刀光。
如今推开门,这道刀光淹没在宵禁的长安城里。
月照千山,李朝威在我后边喊,说千山独行,无人相送。
我背对着他,挥挥手,说还有啊,你写的故事我觉着好,好到公卿贵姓,不废江河。
走出很远很远了,我仿佛又听到李朝威的声音。
他说:我也信你的刀,长安十年,大梦别醒,你迟早能名扬天下!
我回头,长安城在夜里的轮廓苍莽空荡,像死了半截的参天大树,对李朝威的不甘或者对我的放弃,没有半点回应。
当然,金吾卫还是有回应的。
我闯宵禁出城,还是惊起了几波金吾卫,长安十年,我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如今临走,我偏要当着他们的面走。
为了这点气,差点挨了弩箭。
还是跳水跑路的。
但是从水里出来的那一刻,我还是爽,还是忍不住大笑,好像自己终于赢了长安一次。
那时我也没想过,有一天我还会再回长安。
离开长安后,我也无家可归,东河村那么小,当初淮西节度使吴少诚跟朝廷开打的时候,也没谁想着避开它。
于是东河村就没了。
那会儿我才十八岁,刚到长安没两年,还踌躇满志,家乡的事全没听说。
又过了两年,长安城里有了新的刀客,年纪不大,练刀的年限倒长,一个个全是名门正派,车马行也好,贵人府也罢,就没我立足之地了。
我跟彭老三出去互相推荐,正耍刀呢,东边来个光头,和尚,会念阿弥陀佛,一手如来神掌吹过我俩的长发,吹落十里枫叶,老板们纷纷叫好,当场拍板了少林和尚。
彭老三常跟我念叨,说少林出来的就一定能打吗,老子五虎断门刀怎么就比他弱?
我说那你倒是去挑他啊,原地下战书啊。
李朝威在边上摆手,说不行不行,江湖那都是人情世故,他一个五虎断门刀的小辈去打少林子弟,赢了也得被逐出师门。
彭老三咕咚咚喝酒,憋的满脸通红。
这时我们群租的小院门口响起敲门声。
消息到了,东河村没了。
彭老三的脸不红了,李朝威的手也不摆了,都瞅我,宽慰我,一个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个说人家十几万兵马,你混不出个人样怎么报仇?
我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我以为我会大哭,但其实也没有,就是恍惚。
我觉得这玩意是假消息,跟我混迹长安三五年一事无成一样都是假的。
直到我回了一趟东河村。
彭老三陪我一起回的,他怕我触景伤情,上头去找死。
我去之前还有空贫,说找死怎么了,一家人整整齐齐,不好吗?
等到了东河村附近,我跟彭老三走访了一圈,才发现东河村未必就是吴少诚灭的。
当时交战的是吴少诚跟夏绥节度使韩全义,吴少诚滥行杀戮,独断一方就不必提了,韩全义是太监窦文场的人,窦文场向来喜欢金银珠宝,韩全义打不过吴少诚,就打了不少百姓民兵,抄了不少村镇,用钱买来了宦官们遮掩战报,回长安后反而高官厚禄。
东河村是哪一方灭的,没人清楚内情。
我跟彭老三沉默着,沿河一直走,走到暮云四合,月挂疏影,我忽然大笑起来。
彭老三吓了一跳,说你可别疯,你疯了我打不过你,会死。
我还在笑,笑声回荡在我长大的故土,回荡在曾经练刀的桃树下,撞下梦里落红纷纷,溅起月光如雪,雪落下来的时候笑声就变成了哭声,那哭声如梦里欢娱觉来悲,悲凉沉痛,久久不绝。
那一刻,我才真的意识到,我儿时的亲朋故旧是切实的死了。
他们不会再跳出来,说你别去长安,你好好的练什么刀啊,没前途的,不现实的,你还不如接你爹的班,当私塾先生。
我脑海里时常有个画面,就是等我名扬天下,回来告诉他们,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这画面从此便没了。
老爹的无言放手,母亲的暗自垂泪,还有村头那个时常眺望长安的姑娘,都切实地死去了,死去了就是再也没法出现在我面前了。
而我,连害死他们的凶手究竟是谁也没法知道。
江湖天下,可笑荒唐。
那天过后,我还是回了长安,也挑战了不少名门正派的高手,输多赢少。彭老三反而走了,他说自己再不走,怕以后会有遗憾。
我说你遗憾个屁,就是怕跟我一样,一回头,大河泱泱,故人全凉。
彭老三叹了口气,说可不就是嘛!
前几年,当朝天子继位,看不惯韩全义的行径,让他致仕,韩全义不久惊惧交加,病死了。
去年,也就是元和四年,吴少诚也病死了,无论我的仇人是谁,他们全都死了。
而他们的死跟我又毫无关系。
李朝威说,人间事大抵都是如此,所以我爱写传奇,什么是传奇,传奇是一个故事,我们看这个故事的开头,就知道它会有结束的时候。我们站在时间的结尾去看他,我们知道时间的结尾有波澜壮阔等着他,有扬眉吐气等着他,所以他注定是个传奇。
但生命里的波澜壮阔,只是一个瞬间,这个瞬间结束之后,他还是沉没在深深的未来的未知之海里。
李朝威顿了顿,又看我,说更何况大多数人这辈子也没波澜壮阔过。
我说李朝威,滚。
离开长安后,我就去找彭老三。
彭老三家在黎阳,隔着黄河,对面就是白马。白马好,白马有传奇,有关云长万军从中斩颜良,挂印封金走单骑。
这年头还有关云长吗?
西风萧萧,乱特么飘,我丢了前尘过往,奔向平淡如水的白马城。
我叫王一般,江湖上最一般的刀客,我曾经也想过扬眉吐气,不比关公万古流芳,至少也留名二三十年。
后来这念想被江湖吞了,只剩下破刀三十招,天下未曾领教。
刀客王一般(二)·失业的三十岁
彭老三家在黎阳临风镇,人却在白马,据他说是白马城大,工作机会多,我觉得他在放屁。
其实就是不想回家。
所谓家是避风的港湾,那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避风是能避风,但跟身在江湖没什么不同,你得弯下腰,低下头,你爹跟别人吹自己眼光独到,说“我早告诉他这条路不行,他非不听,还是得回来吧”的时候,你就只能尬在那,笑。
彭老三回了趟黎阳,他爹娘就有这个方向的趋势,还好彭老三原地急转弯,说自己混得贼好,属于是门派中流砥柱,如今天下不平,放自己来坐镇滑州。
过完年,彭老三就去了滑州治所,跟黎阳一河之隔的白马。
我说你来白马干嘛?
彭老三说,我哪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彭老三,一个在家乡,在嘴上,口口相传,过两年就能买个大宅子,让爹娘亲戚七进七出,还有一个就是我,我这个彭老三啥也不是,来了白马两眼一抹黑,
我叹了口气,拍拍彭老三,说这就不错了,你想想我,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两年我躺得很悠哉,找个刚创业的小门派待着,给他们推销武功,门派倒闭了也无所谓,白水洒点盐,一样能吃馒头大饼。
彭老三不行,彭老三在临风镇还有个人设,他得为那个人设活着。
所以每次逢年过节,他都贼痛苦,他得掏光积蓄,置办华丽的年货。彭老三也混门派,门派倒闭了就跑去赌场给人看大门,白天能有兼职就干兼职。
我看他上蹿下跳,都替他累。
孤家寡人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怎么活不是活呢?
彭老三就劝我,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整个人都没劲,没劲功夫就散了,阳气就空了,老李写信来问我,说让你大梦别醒,你得听。
我笑了,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毕竟我不像彭老三,他给家乡的吹嘘再空泛,总也有这么个奔头,我也不像李朝威,这狗东西不愧是读书人,认死理,就要写志怪,前几天写信还说自己都不想投行卷了,就想投志怪。
我说放弃吧,写小说是不会有前途的。
李朝威回信,就一个字,滚。
我跟彭老三说,李朝威疯了,几百枚大钱就为这一个字,他图啥?
彭老三就看我,原地不动在那看我,那目光带了点怜悯,瞅着过几秒就想抱过来那种。
我说你别,这世上没奔头的人多了,混日子也能混一辈子,还不用被大门派剥削,也不用被大商家算计,子非鱼,焉知曳尾于涂中就不乐呢?
彭老三摇头,指着我,他说王一般,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特么肯定不乐。
我摆摆手,说你赶紧干活去吧,回头没钱买年货了。
彭老三叹了口气,就走,说过两天请假,晚上跟我喝一顿,三十岁嘛,多少意思意思。
结果这两天彭老三贼忙。
倒不是赌场忙,是他的副业,这厮长得粗狂,又使五虎断门刀,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所以反而有些旁人没有的工作机会。
比如陪大小姐演戏。
大小姐看上了一个少侠,又不好搭讪,想了想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就请彭老三在树林里假扮劫色的匪徒。
就那种,你叫啊,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大小姐就叫。
没想到大小姐看上的少侠是个无耻败类,不仅没英雄救美,还暗搓搓飞上树,看彭老三拿刀比划半天,左手就在大小姐肩头轻滑,忍不住出声指点,说你这么温柔干嘛,你撕她衣服啊,搞什么猫捉老鼠的情趣也不用搞这么久吧?
大小姐当场就不哭了。
彭老三也回头,那年轻的江湖人跳下来,果然一副好皮囊,好皮囊说,我也不是跟你抢,道上人都清楚,先来后到,但你这么磨叽,我城里还有事呢。
好皮囊话没说完,大小姐已经在夺彭老三的刀,咬牙要去砍了他。
好皮囊吃了一惊,边跑边说不好意思,在下不是故意的,在下实在不知道这是二位的一种情趣,误入其中,抱歉抱歉。
大小姐更气了,偏还追不上。
这时彭老三掠过大小姐身边,顺手拿回了他的刀,大步流星赶上,一刀力劈华山。
好皮囊反手拔剑,已是慢了。
彭老三的刀光拂过好皮囊的腰子,废了他肾经,好皮囊啪叽倒地。
风吹林叶,落木纷纷,彭老三持刀站那,忽然一阵迷茫。
诶?我怎么就从那儿,到这儿了呢?
我特么还出了一刀!?
彭老三老江湖了,正在检讨自己的冲动,听见脚步声往后瞅了眼,但见那位大小姐双目泛红,哒哒哒跑过来,特像一株摇曳的桃花,北风一吹,就飘进彭老三眼底。
哦,原来我是这么出了一刀。
那桃花停在彭老三身边,手一指,愤愤然说:“这厮不知还祸害了多少姑娘,把刀给我,我宰了他!”
地上的好皮囊大叫起来,说你干了什么,你他妈干了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家父白碧空,家父乃魏博节度推官,你敢杀我,家父饶不了你!
彭老三皱了皱眉。
大小姐挑了挑眉。
接着大小姐一把夺过彭老三的刀,停也不停,一刀戳进好皮囊的心口。
好皮囊:!!!
彭老三一脸震惊。
大小姐拔刀,大口喘息,边喘边拉着彭老三跑,跑远了才停下来,把刀拍在彭老三身上。
彭老三持续性懵圈,说大小姐,至于吗?
大小姐白他一眼,说你没听那人说吗,他爹是魏博节度推官,你伤了他,留着他去跟他爹告状,你还能活?
彭老三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位小姐这么果决。
大小姐喘匀了气,又打量彭老三几眼,忽然一笑,说不过刚才那一刀不错,岂能只值三百钱,我给你三十贯,聘你当我的护卫,怎么样?
彭老三被大小姐笑得眼前发晕,迷迷糊糊的,就说了声好。
这故事听得我咋舌不止,我说彭老三,你别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彭老三红着脸,说哪能呢,人家大好青春,咱都三十多了,人家高门大户,我就这么一把破刀,哪能呢?
我说就问你看没看上,没问你能不能在一起。
彭老三被我打出了沉默,就坐那,坐半天,跳起来说王一般,我给你过三十岁生日吧。
我说放屁,你丫就是想喝酒。
喝酒的时候彭老三才告诉我,其实三十贯钱跟大小姐的护卫,他都没接,他说到了咱们这年纪,慢慢的前路茫茫,慢慢的两鬓成霜,你还特么买不起房,好些个该有不该有的念头,都得断,一刀两断。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人大小姐又没看上你,三十贯不要白不要。
彭老三瞅着我,欲言又止。
我惊了,说那姑娘果然眼瞎吗!
彭老三叹口气,说也不是,人家就是找了我几次,问我带不带她走,她不想留在白马城,按部就班接管她家的三家绸缎庄,六家大染坊,她就想去江湖,她当初看上白人渣是这意思,如今让我带她走也是这意思。我跟她说别找我啊,我家就在河对面,没法陪你一走了之。
彭老三顿了顿,望天,放空。
“王淮叶就看着我,面若桃花,双目灼灼,她说彭老三,我信你,就想跟你走,你到底走不走?”
彭老三的眼睛从天上掉下来,掉到酒杯里,又折射在我面前,他说:“信你和喜欢你,还是差别挺大的,是不是?”
我默了片刻,也不知道说啥,我知道彭老三这货就是怂,满脑子都是自卑,配不上,没法对你负什么责,你千金小姐,去哪门子的江湖啊,我又不是堂堂大侠,带着你,只能见到臭水沟里的争斗。
想的根本不是人家喜不喜欢。
喜欢这事,对三十多岁的彭老三而言,好像不重要了。
我想说你得支棱起来,你得相信爱情如烈火,蔓延开能烧去一切蝇营狗苟,你勇敢冲上去,就能成就一对江湖璧人。
想了想,算了,太假,太轻飘,还是喝酒。
只是我跟彭老三都没想到,我俩这陈年怂狗不敢谈情,不想说爱,还是有烈火般的姑娘一瘸一拐,杀透死气沉沉的白马城,从漆黑的长街尽头走过来,走到彭老三的面前。
王淮叶来了。
王淮叶从家里翻墙出来,扭了脚,硬是来了。
彭老三瞠目结舌。
我在边上屏息凝神,吃瓜。
王淮叶风风火火,头发一甩,说彭老三,我不是为你来的,你也别感动,我就是明儿要离开白马城了,想见你,我为我自己这个想见来的。但你跟不跟我走,我都要走,我就最后再问你一次。
彭老三低着头,准备好了。
没想到王淮叶忽然说,彭老三,我有点喜欢你,你要不要让我更喜欢你?
彭老三酒杯都吓掉了,我在边上几乎忍不住要给这如剑光璀璨般的姑娘鼓掌。
只可惜长久的沉默,使这种热烈渐渐消弭了。
望着自顾低头喝酒的彭老三,王淮叶洒然一笑,说也好,今夜见你一面,我也算兴尽而返。
回头,王淮叶又看我,大眼睛眨啊眨,说你们这是喝什么酒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只是在问酒的品类,下意识答道:“今天我三十岁生日。”
王淮叶哈得一笑,抄起彭老三掉的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冲我举,说生辰快乐。
一杯饮罢,王姑娘掉头向西。
我和彭老三算什么东西,这才是江湖儿女。
江湖儿女留我跟彭老三相顾无言,良久,才见彭老三尴尬道:“这也就是白马的宵禁不严……”
“闭嘴吧,怂逼。”
第三章·魏同尘
怂狗彭老三连夜离开了白马城。
我说你年货呢,不买了?
彭老三说没事,才十一月,还能去黎阳再挣点钱。
我说人姑娘明天就走了,你急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跟她私奔了。
彭老三收拾行李,收拾半天不说话,我踹他一脚:你倒是吱一声啊。
彭老三一脸狗样,低着头,说没别的,我怕我再留在这,会忍不住去找她,一晚上我都怕。
我不理解,我说忍不住你就去啊,你怂什么啊?
彭老三回头,瞅着我,说咱都老大不小了,不能那么任性,她不懂事,我还能不懂事吗?
我说你懂事,你特么太懂事了,心都凉了,就懂事。
其实懂事好像就是这么个东西,小孩子无忧无虑,只想开心,越懂事,就越要考虑七七八八的将来,考虑乱七八糟的其他人,你懂完了推杯换盏,懂完了人情世故,你现实了,圆融了,成了一个通透的老狗。
再跟你提爱情,梦想,拔刀血战,你说这就是幼稚了,不懂事。
彭老三背起包袱,北上渡河,他说我三十四了,没有幼稚的时间了。赌场老板问过我,接不接道上的活儿,我想好了,还是得接,不然来年照样这么混,能再混几年?我从长安回来的,本以为早该在小小白马成名,现在才发现我错了。长安城里卧虎藏龙,我不敢拼,到了黄河两岸,高低得拼一回,不出头就死在黑夜里。
我没再说他怂。
就他这个心境,是没啥力气讲爱情了。
我说彭老三,走吧,以后江湖再见。
彭老三就走,投身黑暗里,义无反顾。
所以彭老三也不知道,第二天我从白马城出去到底看见了什么。
还是那片树林,我又听到“救命啊,救命啊”“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我走进去,看见了王淮叶。
还有另外一个身着青衫,普普通通的刀客。
王淮叶尬住了,她说怎么是你啊?
我说不然呢,你指望是谁?
王淮叶捋了捋头发,她说彭老三呢,他白天不是没事吗?我知道以他的怂样,不会来找我送我,可多少会在我走了之后,狗一样过来路边惆怅,他怎么没来呢?
我默了片刻,说他要是来了,你准备跟他说什么?
王淮叶眨眨眼,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着他要是来再陪我演一次英雄救美,那我不去江湖也不是不行。
我失笑,说王姑娘,他不会陪你演的,他已经连夜回黎阳了。
王淮叶有些意外,又有点恍然,她回头对那刀客说,怪不得等不来人,但他要是没走,现在一定已经来了。
那刀客含笑,说大小姐,那咱们不喊了,走?
我看见王淮叶最后一次回望白马,回望黎阳,缘起缘灭的旧梦随长河浩荡东流,逝者如斯,白马过隙,王淮叶的长发与衣角纷纷扬扬,她吐出口气,把胸口莫名涌动的一些东西都散进西风里。
那刀客这会儿在看我,确切点来说,是看我的刀。
我的刀比我更先一步察觉了这道目光,所以牵着我的手下意识握紧刀鞘,接着我才把目光又挪到刀客身上。
刀客一笑道:“魏同尘,阁下怎么称呼?”
我说:王一般。
魏同尘指指我的刀,笑道:“藏刀太久,小心磨平刀刃,可惜了。”
我也笑,说不可惜,刃平不平,也平不了世恶道险。
魏同尘摇头,说那是你的刀还不够快。
我哑然,心想你要是刀够快,至于陪王淮叶在这演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