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书,拿起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忆了一下,25岁,2010年,我在干嘛呢?
噢,那年,可是我人生最膨胀的一年呢。认识了一个挺好的男生,但是因为这个男生每个月只赚三千块,跟他约会的时候,故意接听了另一个男人的电话,还故意说:好啊,明晚一块吃饭。
每个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其实做的事情,都是一些拙劣的模仿。按王尔德的说法,我们连孤独,都是一眼望穿的孤独。
我立刻拿下了这本没拆封的《二十五岁的世界》,难以想象,已经7年过去了,好像三里屯酒吧的假酒还刚咽下去而已。年轻,到底是什么样呢?是胡闹一夜的宿醉?还是什么理想和现实撞击的交响曲?
左边一本,是在书店门口随手拿起的书,封面正正经经,封底介绍瞬间击落了我,“他穿过荒芜的小径,进入人烟稀少的深山,走入一处处鲜有外人到访的村落,在篝火边,在溪边,在夜晚的小径和小屋门前,听那些掩埋在记忆中的故事。”
我是一个对“荒原”“流浪”这种词汇毫无抵抗力的人,简直和减肥人士看到黄油蛋糕一个样,胃口大开食指大动,一扑一个准。
两本书买回去后,还颇犹豫了一会,先看哪一本?
先看老爷爷的吧。
没想到一看就被迷住了。
名为宫本常一的老人,早在1981年已经过世,后记中阐述,他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对山村的调查,当时他大约五十左右,已经并不年轻。
不过调查山村的方法,真的吓了我一跳。第一章中宫本需要从一个村赶到另一个村落,距离大约为12公里,山路。为了省钱,他把行李放在别人马上,自己徒步上路,为了不跟行李弄丢,里面装着他的口粮,一升大米,只好气喘吁吁跟着马跑起来。
农家规矩,一天两顿饭,他没吃午饭,难受得很,还得汗流浃背跟上。他日常作息为“早晨六时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时,一时,访谈调查,抄写古文书。”看得我这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羞愧不已。
宫本常一的田野调查,就是在这种漆黑山地间的疾走快跑开始的,劳苦不堪,但也有诗意的一面,坐在马上同行的乡村老人,一直唱着民谣口说,稳重宁静如佛教声明。
后来宫本才知道,“老爷子嗓门好”,可以和前来对歌赌身体的漂亮女人,睡个遍呢。
照理来说,从前的旧社会,特别是一贫如洗的农村,生活除了贫乏外,其实没什么可琢磨的边角料。老人都这么说:过去啊,吃得不好,拼命干活。那时候没有周末,没有电影院,没有电视,没有商场,属于现代人的娱乐,乡下人什么都没有。
过去的日子,到底有什么有意思的,要让一个老人花一生的时间去探访追寻?
我们不是都该向前看嘛,过去的故事有什么意思,过去的人没什么知识,也没什么礼貌,粗俗又蛮横,讲句话都像吵架一样。
可是被作者记录在纸上的事,偏偏都那么妙趣横生,原来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女性没有已婚和未婚的区别,只有男女的区别。原来同村人开会必须商量到所有人同意,是村子太小村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故,怕影响感情。原来老太太们经常聚在一起,主要内容是说儿媳妇坏话,畅通发泄一番后,就能回家跟年轻女人好好相处。原来以前的女人结婚前都要去旅行一番,“姑娘不懂得社会,就没人娶她,因为她只知道家里的规矩,不了解社会,想事情就会很狭隘。”
真有意思,即便是一个山里的老乞丐,在宫本常一的记载中,都有着与众不同感人肺腑的故事。乞丐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流浪汉,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尊敬,可乞丐却俘获了富人家太太的芳心。
他自己都想不通,这样菩萨一样的太太,怎么会听从自己?太太说:你心地温柔,女人最需要这个。
跟作家不同,宫本藏一收集这些故事,是为了尽可能做田野调查,作为一名民俗学者,他有责任记录下马上要消失的过去。但他到底是有什么办法,能让老人对着他和盘托出呢?在毛姆传记里,生性内向说话有点结巴的老式英国人毛姆,都是借助活泼英俊的助理去开展人际交往,他只需要坐在一边,静静喝着威士忌就能得到无数漂亮的故事。
宫本藏一的方法很特别,他描述过自己有次去拜访别人时,被人误认为是卖药的,“我穿着人造纤维夹克,灯芯绒裤子,打着绑腿,脚上是帆布鞋,头戴黑色的呢帽,背着脏兮兮的背包,一把阳伞挂在背包的袋子上……因为大概走了两个月的路,脚上的帆布鞋已经破裂。”
寒酸,但正是这样寒酸破旧的装扮,让他非常容易跟人打交道,谁都可以放松地跟他谈话。
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人,滔滔不绝说着他一生的故事,少年时的磨难,中年时的彷徨,渐入老年时的不甘。有一个老人说“在我终于明白世事的时候,已经年届七十,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做了什么。”
我想到了一种可笑的对比,对这个老人来说,他一生发生的所有事,都跟他有关。对我这样的现代人,或许一天就可以经历无数件事,听闻他一辈子都听不到的全球新闻,可这些事,绝大部分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被遗忘的村落》为什么这么好看呢?合上书上,我想了很长时间,得出的结论是,因为作者打心底里,想了解他们,了解因为命运的不同,这个老人怎么走完这一生吧,他带着无限的温柔和好奇,想要了解一个人啊。
第二天,我开始看《二十五岁的世界》,打开书才知道,作者83年出生,发表的形式为博客,2008年,北京奥运那年,他环游全球开始做一个调查,因为无尽的好奇心。
非常认真地看了大半本后,我对这本书表示无尽的失望。
原来年轻是一件这么没劲的事。作者从西班牙出发,先到了非洲大陆,从南非一路到莫桑比克,采访对象依次为无业青年,已婚已育妇女,都跟他一样二十五岁,但在这个西班牙年轻人眼里,这些同龄人的生活真是糟糕透了,生活在糟糕的城市,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他看起来想做些了解,但每次刚刚开始就嘎然而止,好像在说,够了,这个人就是这样了。
他笔下的这些非洲,亚洲青年,所有发展中国家的年轻人,无一不对他的白人身份艳羡万分,给他贵族一般的礼遇。
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明显高高在上的人,展露自我呢?对这种人,我们只是会不自然地展露出各种自卑和贫乏而已。
对,那就是所有亚非青年,在这个西班牙25岁青年心中的样子。
他是如此热情地说着,我非常愿意跟你一起去打渔,卖冰激凌,我特别喜欢你的家。又在所有的遣词造句中拼命表示着自己的不屑,什么越南的服装造型师,他根本就是山寨意大利的抄袭家嘛。还有印度这个同性恋哥们,找了个苍白的英国男人做未婚夫,他可真够崇洋媚外的。更不用说中国的环保工作者,在作者描述下,这位戴着眼镜的北京女孩呆板地像背稿子一样说着各种政策。
作者去了菲律宾一个海边,渔夫对他表示着完全地羡慕,他也明白,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从录音笔到球鞋,都是这个打渔的年轻人,或许一辈子都难以拥有的。
这很可能是真相,但这种事情,你坐在西班牙家里,在互联网上也能了解到,菲律宾小岛上的渔民,的确收入相当一般,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
25岁的年轻人,自以为身怀世界,却常常有着相当的狭隘,这种狭隘来自于,生怕别人会改变好不容易开始独立思考的自己。
于是他总是很戒备,很难放下身上的隔膜,跟别人真正欢畅地聊起来,嘿,你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事情吧。
他没有,他只是觉得这些国家的这些事这些人,都太奇怪了,他浮光掠影采撷了一路的故事,还没来得及消化,就把它们完整吐了出来。
对25岁的年轻作者,这样的批评当然太重了。或许整本书最大的意义是,他跟别的背包客相比,有了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主题。
25岁,谁又能保证自己并不愚蠢呢?
这正是为什么,宫本常一这位始终在日本乡间奔跑的老头,会吸引我更多。
当人回望一生,他终于可以稳住脚步,知道这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而25岁的年轻人,不管怎么成熟,都带着忐忑和防备。宫本常一曾经写过以前农村里的文盲,“在文盲的世界里,人们也有傻乎乎的轻松率直的一面,但尽量不去相信陌生人。因为怀疑是无止境的,一次受骗之后,便觉得什么都不可信。”
年轻人,或许就是世界的文盲吧,表面纯真可爱,心底又能相信多少人呢?
说实话,我25岁时,觉得变老真是件恐怖的事,所有过了30的人,看上去都圆滑又世俗,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啊,仗着有点年纪动不动就讲什么人生道理。
现在想想,是因为无聊吧,因为无聊才会一点点道理反复琢磨,才会固执己见什么都听不进去。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沙漠和荒野都在呼唤着我,你该出去完善一下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