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海德格尔《什么叫思想?》
孙周兴
译后记 商务印书馆 2017
海德格尔在著名的《明镜》访谈中(1966年9月23日)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
思想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自己在自身中行动,
这种行动是处于与世界命运的对话中。
在我看来,从形而上学产生出来的与实践的区别和二者之间的转化的想法阻塞着洞察我所理解的思想的道路。
也许我可以在此指出我讲的一门课程,这门课程已于1954年以《什么叫思想?》的书名出版。
恰恰这部书是我发表过的一切著作中最少被人阅读的一部,这件事或许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标志。
这是一个“无思时代”。
在“无思时代”里,当然无人读《什么叫思想?》啰——有出版界的友人告诉我,眼下的图书市场很怪异,凡带有“什么叫……?”、“什么是……?”之类书名的书都好卖。
但好卖不一定表明书好读,更不证明读者好思。
在开篇第一讲,海德格尔就为我们端出了一个命题:
在我们这个可思虑的时代里最可思虑的是我们尚未思想。
我们(今日人类)尚未“思想”么?
人类文明(特指书写文明)历经两千多年,人类此间发明和揭示了包括思维规律在内的自然法则和精神规律,特别是在欧洲文明中,形成了一门关于“思想/思维”的严格科学即逻辑学,我们怎么可以说人类尚未“思想”呢?
我想大概只有一种可能性:海德格尔所讲的“思想”并非我们通常所想的思想。
海德格尔直接补充说:“科学并不思”。
实际上,这是海德格尔后期形成的一个基本思路:科学并不思想,甚至作为科学之源头和科学之基础的形而上学(或一般而言的哲学)也不“思想”
——是所谓“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
哲学与“思想”构成一种对立,这是在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观意义上来讲的。
本书两个讲座包含一种根本的关于“什么叫思想?”的存在历史性的沉思,取该问题预先确定的双重统一的定向。
它们追问思想意味着什么,但它们同时也追问思想历史性地把什么任务交给人。
它们因此来思量“可思虑的东西”和“最可思虑的东西”,即我们“在我们这个可思虑的时代里”“尚未思想”。
西方哲学的开端和终结构成一个视野或境域,海德格尔就在其中提出和讨论关于思想之本己要素的问题,同时也即关于作为此-在(Da-sein)的人之存在的问题。
1951—1952年冬季学期的第一个讲座展开为对作为西方形而上学之“完成”的尼采之基本立场的争辩。
1952年夏季学期的第二个讲座包含着一种与巴门尼德的存在历史性的对话,
巴门尼德乃是这样一个“原初开端性的”思想家,
他经验到了,存在与思想的共属一体性乃是“在道说之第一个暗示中”的“一切思想的最完满的秘密”。
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观可表达为“两端论”。
前苏格拉底思想向苏格拉底—柏拉图形而上学哲学的转向构成一端,为“第一开端的脱落”。
西方形而上学在尼采那里的完成与后哲学思想的开启构成另一端,为存在历史的“另一开端”。
在《什么叫思想?》中,海德格尔抓住了“两端”,
以两个讲座分别处理尼采与巴门尼德,
前者为“形而上学之完成”,而后者为“开端性的思想家”中的标志性人物(前苏格拉底思想家,海德格尔推崇的是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三位)。
我想,海德格尔的《什么叫思想?》之所以重要,原因恐怕也在于此了。
我们知道,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至40年代中期,在纷乱不堪的战争年代里,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讲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尼采。
后来海德格尔亲自整理出煌煌巨著《尼采》两卷本,
因此造就了一个“哲学的尼采”或者说“形而上学的尼采”。
可以说,正是由于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尼采这位向来不被看作正经哲学家、经常被当作文学家的异类思想人物,才获得了“大哲学家”的地位。
在海德格尔的解释中,尼采晚期通过“权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两大概念,
回答了西方—欧洲形而上学的“本质”(essentia)与“实存”(existentia)两大问题。
即先验—存在学和超验—实存哲学/神学的两大问题,同时,尼采哲学因其极端主体性特征和历史虚无主义规定,构成西方形而上学的极端类型和完成形态。
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可以把尼采称为“
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
在本书中,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的基本立场未变,但侧重点和切入点有所不同:是要围绕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
从人的本质规定性出发进入尼采的形而上学。
尼采有言:“人是尚未被确定的动物。”以往的哲学在感性—超感性(非感性)的二元对立意义上把人规定为
animal rationale [理性的动物],
或者说,人被规定为超肉身、超形体的东西。
但在这种规定中,传统哲学既没有深思“感性”,也没有深思“非感性”,
因此在传统的人的规定中,人是尚未被确定的动物。
处于传统规定中的人被尼采称为“末人”,而为了超越这种“末人”,尼采提出“超人”(übermensch)理想。
关于“超人”,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段经典表述:
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
人类是某种应当被克服的东西。
为了克服人类,你们已经做了什么呢?……看哪,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
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我恳求你们,我的兄弟们,忠实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对你们阔谈超尘世的希望的人!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他们都是放毒者。
“超人”之所以为“超”,首先当然是对以往的人的“超出”和“克服”,
是对以往的人之本质的否定,也即否定人的理性本质。
尼采的做法是“颠倒”:把超尘世颠倒为尘世,把理性颠倒为动物性。进一步,
尼采对“超人”的正面规定是:“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
这里的“大地”(Erde)也可以解为“尘世”,但仅仅把它解为“尘世”又是不够的。上面我们说尼采把“理性”颠倒为“动物性”,“大地”首先就暗示着这种“动物性”。
而所谓动物性指的是肉身地存在的“身体”(Leib),是意愿生命本身的全部本能、欲望和激情的统一体,
是尼采所谓“权力意志”的一个形态。
然而,虽然“超人”要追求强力和权力,但它的根本标志并不在于权力,而在于它能忍受“永恒轮回”思想,或者说,是为“权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所要求的那个人类。
但为何“超人”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相关呢?
两者是何种关联呢?在本书第一个讲座中,海德格尔完成了对尼采哲学中的“超人”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之关联的揭示。
“超人”的本质在于“穿越”和“过渡”。“超人”要穿越“末人”。“末人”的特征是“复仇”(这当然是“道德人”和“宗教人”的通病)。
在尼采看来,“复仇”甚至是以往全部思索的基本特征。
所以,“超人”之“穿越”“末人”,关键就在于摆脱“复仇”。故海德格尔在讲座中反复引用和解释了尼采的下面一句话:
这个,的确,只有这个,才是复仇本身:意志对时间及其“曾在/曾是”的憎恶才是复仇。
尼采这个句子的核心在于:
“意志对时间及其‘曾在/曾是’的憎恶”,
这是“复仇”的本质。
海德格尔则在其中看出了对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来说决定性的时间观念,
即“把时间刻画为消逝、先后相继之流”的线性时间观念
——在《存在与时间》中则称之为“现在时间”。
而所谓“复仇之解脱”,根本上就是要摆脱传统形而上学的时间观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存在理解。海德格尔的解释由此通向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之说:
复仇之解脱是一种过渡,即从意志对时间及其‘曾在/曾是’的憎恶,过渡到永远意愿相同者的轮回、并且在这种意愿中意愿自身成为它自身的基础的意志。
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
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意在克服形而上学和虚无主义,
这个思想的着眼点是“瞬间”,以“永恒轮回”为特征的生成/变易之流不再具有线性时间特征,而是被落实于“瞬间”(Augenblick)以及以“瞬间”为焦点的三维循环涌现的时间性结构。
对于行动的个体此在来说,当下瞬间的时机性决断才是至关重要的,只有置身于“瞬间”者,其行动才能深入到“将来”,同时把“过去”接受和肯定下来。
貌似高超空洞的“永恒轮回”之说,实质上却是指向个体此在的当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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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仿佛是想“教”我们:你应当如此这般地生活在每个瞬间中,并且相信每个瞬间都是永恒的,是永恒轮回的。
对于尼采“永恒轮回”学说的这样一种实存论意义,海德格尔在其《尼采》书中做了如下总结:
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东西就是:
永恒在瞬间中存在,
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倏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
在这种碰撞中,瞬间得以达到自身。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
永恒在瞬间中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正是尼采后期哲学的要义所在。
在以“神性”为标志的传统形而上学的“永恒”和“超越”思考终结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