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栾评。法律读库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2016年11月8日，美国总统大选日，胜算的究竟是谁，希拉里还是特朗普？每个投票的美国公民肯定都有自己的心思和希冀。这个时候我想到的是哈珀.李，如果而今她在，如果希拉里胜出，对于她，是否有着特别的意义？
可是哈珀.李，已于这一年的2月19日走了，她从睡梦中安静地离去，享年89岁。大概很多人已不记得她的名字，即便读过她的长篇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或者看过根据它改编的同名电影。
没错，她一生就这一部长篇，靠它一举成名。1957年完成了它的初稿，又根据出版商的要求用了两年的时间修改，将时间往前推了三十年，变成一个叫斯库特的小女孩叙事，讲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大萧条时期，南方一个小镇一个律师家庭的小女孩，通过她的父亲，她的邻居，她的学校生活，邻里关系，和旁观的法庭审判，着眼于人与人之间尤其黑人白人之间的不平等，讲述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在人权民主平等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对未来的希冀和所做的努力。
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叫阿蒂克斯的律师，他为人正直，一生都在身体力行着一个原则：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的原则，那就是人的良心。他以此律己，并影响着自己的两个小孩。他崇尚人人平等，在家里和孩子们也是平等相处，他们直呼他的名字，他对他们宽容爱严格并率先垂范，他的为人也深得他人的敬意和信赖，每次都以全票当选立法委员。
他们所在的小镇看起来是沉闷的，时间过得缓慢，一天似乎总比24小时还长。他家的生活看起来也是平静的，平静而温馨，因为有他的爱，因为有孩子们的调皮懂事和可爱，这个家虽然不是很富裕，虽然没有了女主人，代之是一黑人保姆，也没有多少童年伙伴，除了暑假偶来邻家度假的远方小友迪尔，但就这些，就构成了斯库特和她哥哥杰姆幸福的童年，他们有个好爸爸，他温和而帅气，虽然年纪有点大，但他们都满意。
事情的改变，从一个案件开始。一个叫马耶拉.尤厄尔的下等白人女人，指控一个叫汤姆.鲁滨逊的黑人小伙强奸了她，法官指定阿蒂克斯开庭时为汤姆辩护。那个时候距离黑人解放已过去了若干年，但白人对黑人的歧视依然根深蒂固。阿蒂克斯因为为黑人辩护被置于尴尬不安的境地，本来他是被法官指定给汤姆辩护的，他可以以此为自己开脱，但，他是自愿的，他全力以赴投入，竭尽全力为他辩护，想让他恢复自由，由此他和他的孩子们受到周围若干白人的敌视和仇恨。
开庭那天，他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玩伴迪尔挤到了楼上的黑人看台，看到了他们的父亲平静而有力的辩护，控方没有直接证据，间接证据漏洞百出，阿蒂克斯抓住漏洞，巧妙地让陪审团和看台上所有听众看到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本来是那个寂寞的白人女人想勾引这个多次帮过她的黑人小伙，她凶猛地抱他吻他，而他吓坏了逃走了，她的父亲，一个下流龌龊的白人酒鬼回家遇到了这一幕，他用左撇子的手打她的脸，打伤了她的右眼。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勾引是一种罪过，虽不够法律处罚，但会被社会抛弃。为了消除汤姆给她留下的这个罪证，他们报了警，指控他强奸，要让他坐电椅。
事实清楚明白，陪审团最后的判决却是：有罪。对于阿蒂克斯来说，这个结果是在预料之中的。但他有信心，并做好了上诉的准备。这个结果其实也在所有黑人白人的预料之中，因为在那时的法庭上，白人还没被黑人赢过。庭审结束，一楼所有白人离席，阿蒂克斯走在最后，身影孤独。当他离开时，楼上看台上的黑人都默默站了起来，向他的背影致意行注目礼。他们的朋友败诉了，但他们知道，律师尽力了，他的正直，他的能力，他的努力，甚至，他的勇敢，令他们心怀感激。
我是在手机上看的电影，看到这一幕不由泪水上涌，喉头哽咽，一种温暖和崇敬激荡着胸中的热情。那一夜，注定无眠，看完电影，便开始阅读，沉浸在和律师一家三口的不平静与激动中。
电影是根据小说改编的，艺术上自然有些集中和强化，但它的篇幅毕竟承载不了小说那么多的内容。小说比电影更感人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早上，餐桌上阿蒂克斯看到一只鸡，保姆说是汤姆的父亲送来的，还有些小面包，是餐馆老板送的，她又让他到厨房去看看，那里堆满了腌猪肉蔬菜等各种食物。保姆说，她早上来时在门口台阶上看到的，是那些黑人们悄悄送的，他们以此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感激。阿蒂克斯眼里含了泪，他什么也没吃，他告诉她他很感激，也让她转告他们别再送了，他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与温暖和感激相并的，是灾难。阿蒂克斯去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鲍勃.尤厄尔，那个女人的父亲，他用唾沫啐他的脸，威胁他说搭上下半生他也要报复他。这消息传遍小镇，很多人幸灾乐祸，看他笑话。危险也真的逼来，万圣节那夜他的女儿斯库特在学校表演，节目结束与哥哥一起往回走，尤厄尔跟踪到小树林里拿菜刀想杀他们，幸亏邻居阿瑟.拉德力救了他们的命。
这本书以《杀死一只知更鸟》命名，相关的故事是说阿蒂克斯年轻时是个神枪手，但以后几乎没动枪，因为他曾杀死一只知更鸟，他说知更鸟从不做坏事还唱歌给人听，杀死它就是一种罪恶。
他为之辩护的无辜的汤姆，帮马耶拉做过很多好事，却被诬陷强奸，并可能受死刑。因对上诉不抱希望他想逃跑，结果被狱警用枪射死，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杀死了一只知更鸟。
至于阿瑟，和杰姆那么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和一些坏孩子混在一起，被上少年法庭后，他父亲从此把他关在家里，一关就是二十几年，除了晚上没人时出来透口气，几乎不离开屋子，杰姆和妹妹从没见过他。他曾在路旁的橡树洞里给斯库特兄妹放过不少小礼物，那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联系的窗口和友好的方式，然而他的父亲连这也不允许，他拿水泥把这个小树洞给糊上了。邻里传言阿瑟是个罪恶的灵魂，说他家的胡桃也是下了毒的，然而却是他救了这两个孩子的命，他是个善良的受害者，他的处境也无异于一只被杀死的知更鸟。
汤姆的案件之后，孩子们向他们的父亲发出对陪审团的质疑，希望有一天能够废除陪审团，希望死刑的判决由公正的法官说了算。阿蒂克斯说通过法律废除陪审团是不可能的，但若有一天陪审团的成员能都如杰姆这样，那么汤姆就自由了。这其实是他对未来陪审团的理想。同时孩子们又意识到，陪审团成员中从来没有女的，对于这一点，阿蒂克斯笑着说，一方面可能是怕女的受到伤害，另一方面，因为女的好提问题，如果用女的做陪审团，可能案子就结不了。
无论电影还是小说，主题无疑在探讨的是民主，是人人平等，他们那时追求的平等，主要是黑人和白人的平等，尽管斯库特一直喜欢穿背带裤，像个男孩子一样勇敢又调皮，但就在没有女陪审团成员这个问题上阿蒂克斯的回答来看，对男女的平等那时还是没很放在心上。
阿蒂克斯说，真正平等的地方，是法庭。在那时，对他，这也是一个梦想和希望。至少阿蒂克斯，法官，警长，他们都意识到了这点，并在这条路上往前推动着进步着，当时指定阿蒂克斯给汤姆辩护，法官是有他的深意的，如开完庭那天邻居莫妮小姐对孩子们说的，她知道不会赢，但也只有阿蒂克斯能使陪审团拖延那么久，就凭这一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啊，我们终于迈出了一小步。虽然只是一小步。
阿蒂克斯曾告诉他的孩子们：勇敢就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
正是以他为代表的一些人的勇敢，正是一步步坚实的努力，美国最终走向了它的民主之路。
2008年，奥巴马入主白宫，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任黑人总统。距离哈珀.李小说视点下的三十年代，时间过去了不过八十年，黑人与白人之间已经达到了最高层面上的平等。
从2008年起希拉里两次参加竞总统，她不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参选竞选总统的女性，却是被举世认为最有可能成功的一位。11月9大选结果揭晓，特朗普成为第45届美国总统。站在哈珀.李的出发点，我曾想希拉里若当选总统，无疑她和奥巴马一样也将成为美国民主史上的一个标志，标识着男女平等的最高峰。而今虽她落败，但引起的举世震惊，也已证明了这一平等所达到的顶峰。
至于陪审团有没有女的成员，这其实已不是问题，因为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都有了女性。美国最高法院有两位女性大法官，第一位是桑德拉.戴.奥康纳，是1981年里根提名的。第二位是露丝.巴德.金斯伯格，是1993年由克林顿提名的，法律界若干年来对女性的歧视，毋庸置疑因她们的当选而早已冰破。
值得注意的是，哈珀.李的这部小说里，是律师等法律人在为逐求民主而努力，而今在美国历史上颇具标志特色民主里程碑式的人物，也都是美国一流法学院毕业的，以上提到的几位，除了奥康纳也全都做过律师。
读《杀死一只知更鸟》这本书，感觉它就是一条路，艰难曲折，但指明着一个坚定的方向，并坚定地期待着。看今天的美国一步步迈向的台阶，不能不感叹：难怪它被入选美国国会图书馆88部塑造美国的图书，它不虚此荣，它也无愧于一上市就获得的普利策小说奖。
然而，还是不能不提它的遗憾，小说的，也是电影的，那就是关于阿瑟。阿瑟是他父亲暴权之下的受害者，他被他关了二十多年。老头子去世时，阿蒂克斯家从不说人坏话的保姆都说：这世上最邪恶的人走了。然而他走了阿瑟的命运并没改变，他的哥哥接管了他。当阿瑟见义勇为救了两个孩子杀死了尤厄尔，警长也决定是尤厄尔自己杀了自己，为的是不破坏这个善良人的隐居。他也从此再没露面。
隐居，是他自愿的吗？为什么没有人想到对他的救赎？这个漏洞不知是否哈珀.李无意中遗忘的，还是故意留下的思考，但它无疑也是在警示：所谓的民主，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层次，都是有盲点的。也许就如阿蒂克斯所说，能让所有人平等的地方是法庭，只有法庭。那么在这条路上，当为之不懈奋斗的，就是努力让法庭成为平等的地方，唯一的，也是最高的平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