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觉得头发涨,头皮发麻。」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觉得估计又是一个该去看「老太太不舒服科」的病人。
特别我从门诊系统上看到患者还挂了一个呼吸科的号。
老太太不舒服是一个医学难题。她们可以有各种不舒服,甚至让你觉得匪夷所思的奇怪主诉,看过可能特别多的科室,去过相当数量的医院,做过五花八门的检查,但是却搞不清所以然。
而血管外科门诊的一大特点,就是大多数自己觉得自己血管有问题该看血管外科的,其实要么不是血管外科的病,要么就是血管其实没问题。大多数血管外科疾病的患者,第一个就诊科室却不是血管外科。
所以每次门诊都能遇到五六十岁的妇女,跟你说头晕头痛脖子僵硬,觉得自己血管堵了的病人。
你只能解释,或者旁敲侧击地建议:「要不你去看看中医科,帮你调理调理?」
我照着这个思路问下去的时候,基本就要抛出「调理」的杀手锏,却莫名地觉得这个老太太好像跟之前那些不舒服的老太太有些不同。
哪儿不对呢?
我目光终于落到患者吸气时凹进去的胸骨上窝。
我再仔细一看,不,肋骨间隙和锁骨上窝在吸气时也是凹进去的,而此刻颈外静脉的充盈却变得异常显著。
「三凹征」+颈外静脉充盈。
老太太说的头皮发麻头皮涨,可能确有其事。
不祥的感觉,伴随着差点漏诊的后怕,一起涌来。
「你自己有觉得喘不上气的感觉么?」
「没有啊?」
「那看呼吸科是因为怎么不好?」
「最近老是干咳。」患者女儿补充说。
这一个症状的补充,进一步地印证了猜想。
「呼吸科让你做过什么检查么?」
「有个这个,还有个胸片。」患者的女儿拿出来一张检查报告,是肺功能。
重度阻塞性通气障碍。
一个个证据指向越来越趋同,我已经知道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但是觉得还是要先解释沟通一下。
按照国人的习惯,我还是准备跟家属说,毕竟目前还只是猜测,在患者明显对自己将要面临的事件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没必要徒增患者的心理负担。
「胸片什么时候拍的?是不是可以取结果了?」
「说做完检查2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取,应该是差不多了。」患者的女儿拿出那张取结果的条码号。
「阿姨您自己会不会取结果啊?您先去取结果,我这边给您女儿开另外一个检查单她拿去预约,这样不耽误时间。」
「可能不会吧。」患者的女儿起身,「要不还是我去?」
好不容易找到个看起来非常正常地借口把患者支开,但是明显患者女儿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赶紧阻拦说:「阿姨您先自己去试试,不行您问问其他人,真要不会再回来吧?」
那一刻真心觉得做医生不容易,还得这么拼演技。
好在我的反常举动终于让患者女儿意识到我好像还有别的意图,又坐下了。
患者自己也说:「我自己去,应该是会的。」
患者离开诊室后,我开门见山:「我高度怀疑您的母亲是肺部的恶性肿瘤。」
干咳、重度阻塞性通气障碍,中央型肺癌的典型表现,
患者女儿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与着装打扮相一致地冷静。
「是早期么?下一步怎么治疗呢?」
再合并上腔静脉阻塞综合征,肿瘤分期可能还不会是早期。
「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所以我建议做一个胸部的增强CT。」
「就可以明确诊断了么?」
「诊断金标准还是得取标本做病理。但是CT还是能给出很多有用的信息了。」
「我只是想知道,需要跟公司请多久的假。」她礼貌地笑笑。
我给她开具检查的时间,我听见她在联系办理退掉机票。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千万个「她」的影子。
离家千万里,拼杀在北上广,和家人的距离,只是电话两头几句浅浅地问候。
而返归之日,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个七月热得有些狂浪,晚上9点开车回家,仍是三十八九度的高温。
推开门,竟发现家母一直在等我回家一起吃饭。
世间大抵有一份爱,终究是无力还偿。
也许这份爱,也从未期待,得到还偿。
*文中图片均自正版图库(除作者提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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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麒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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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长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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