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
文 fox.psd
备注:本文是系列作品中的一篇,虽然不影响阅读,但其中某些概念可能需要在前作的基础上才能更好的理解,所以这里贴出前作的传送门:
寻阙师·古鲸
寻阙师·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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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悉达多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无名僧院里向乌许老师学习法术。
说是僧院,但其实只是东高止山里的一个破败院落。佛教兴盛的时候这里曾经有僧人居住,但如今已经人去院空。乌许老师带领孩子们跨过激流和峡谷,到这里安顿下来,并教导他们法术。
乌许老师教导在虚空中招来火焰的法术,让大地轻微震颤的法术,让狂风呼啸吹拂的法术,让心脏刚刚停止跳动的人复活的法术。
乌许老师说,法术是一种语言和冥想的艺术。只有内心的冥想和嘴里吐出的咒语音节完美契合,法术才能奏效。
悉达多犹记得自己学习第一个法术时那种激动的心情。乌许老师从嘴里吐出一串咒语让他模仿,并让他同时想象水从空气中凝结的画面。
悉达多在练习了第十次之后就完美无缺地念出了咒语。咒语渗入空气,一些变化同时产生。在离他大概一肘远,和他视线齐平的地方,湿气渐渐累积,然后在半空中汇聚成了一颗小小的水滴。而这一切和他脑海中冥想的画面分毫不差。
乌许老师被悉达多几乎难以相信的学习速度震惊了。与悉达多同时开始学习的孩子中,还没有其他人显现出哪怕一点能念好这串咒语的迹象。在他年轻的时候,也几乎是在练习了百遍之后才能踉踉跄跄地在半空中凝结水滴。而同样的法术,悉达多才练习了十次。
乌许老师本人深深知道这串咒语的难度。虽然是入门,但这咒语并不算太短,咒语中同时包含了卷舌音、喉音、颤声和气泡音,包含了八种复杂难辨的声调转换,甚至一部分的发音还形似腹语。而最难的一部分是,这些发音统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有,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使用咒语的人必须牢牢记住这串发音的一切细节:包括音节的转换、声调的起伏和夹杂其中的每一个古怪发声。只要有一点出错,咒语就不会有任何效果。古代一位法师曾经说过,记忆咒语,就如同记住一棵无花果树上每一枚无花果的位置那样困难。
乌许老师陷入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激动和狂想,他以为,也许自己注定会作为一名伟大的法师的老师而被后世铭记。可与此同时,悉达多本人却感到万分失落。“ 什么,这就结束了? ”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老师,“ 除了发音古怪,难道这串咒语就没有丝毫意义吗?”
“ 是的 ”,也乌老师回答说:“ 咒语仅仅是媒介,而不是法术本身。古往今来,法师仅仅知道咒语能召唤来法术,却不知道为什么。 ”
悉达多是个天赋异禀,极具好奇心,并且对法术充满兴趣的孩子。对于乌许老师给出的答案,他并没有真正信服。在无名僧院的童年岁月里,他带着疑惑,像海绵一样汲取和吸收,直至学会了乌许老师教导的一切。
乌许老师在他学习法术的第三年说,自己在法术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了。那天,在其他学生艳羡的目光中,乌许老师带着悉达多打开房间里的柜子,捧出一本幅面巨大,厚度惊人,被一个铜扣锁住的书籍。书籍封面上没有出现任何形象,而是用极细的笔触绘制了各种穿插、扭曲、盘结,华丽繁复到不可思议的图案,虽然老旧,睹之仍然令人目眩神迷。书名被设计者巧妙地融合进了图案当中,悉达多从纠缠的线条中认出了梵文文字,是《阿含那陀辞典》。乌许老师和悉达多席地对坐在僧院破碎的地砖上,将书本放在盘着的腿上翻开。
悉达多注意到,书上记载的文字并不仅仅是他熟悉的梵语。书上还出现了另一种文字,那不是赫梯或者埃及的象形文,也不是野蛮的腓尼基文,更不是刀削斧劈的楔形文。事实上,那种文字的外观和波斯文略微有一些相像,但又全然不同。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种文字,它们书写起来犹如一个个蝌蚪或者蚯蚓在屈曲爬行。老师声称这是曲晷文,是神赐予魔法师的文字,从上古时代起,这文字就在魔法师的群体中秘密流传。悉达多想问这位神是谁。是支撑婆罗门的梵天湿婆毗湿奴?是常被魔法师挂在嘴里的猴神哈奴曼?是琐罗亚斯德教徒们顶礼膜拜的光之主阿胡拉·马兹达?亦或是那个和他同名的悟道者和开示者。悉达多最终忍住了没有问,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师其实并不信仰任何宗教。
这本书籍类似于某种法术辞典。法术条目以梵语字母的排列作索引,从第一页一直记录到到一千七百三十五页。书上的每一条咒语,都用梵文写下了魔法的名称和咒语的梵语近似发音。而在梵文之下,老师口中的“ 神之文字 ” 密密麻麻地躺着,无人知晓涵义。
悉达多并没有因为得到这本书而欣喜。事实上,他甚至感到深深的失落。书籍并没有告诉悉达多任何发明法术的方法,而仅仅是对作者已知的法术的单纯记录。他向乌许老师请教,如何才能真正创造一个法术。乌许老师说,只有古代那些承蒙神祗教导的法师才能创造法术,而这一方法很早以前就已消亡了。如今,虚伪的神像一个又一个竖起,但真正造物主早已离人们远去。法师们再也无法得到神慧眼的青睐,能够做的,仅仅是学习那些早已镌刻在故纸堆上的法术。
悉达多就是在那个时候立下了他一生的志向。他要在这个被神抛弃的时代,去探索和寻找早已在历史长河中消亡的知识。他要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和血肉熔铸其中,去创造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法术。虽然如今,他并没有多少头绪。他拥有的,仅仅是这本古老的法术辞典。
通过阅读这本大部头,悉达多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法师皓首穷经地学习,终其一生还是无法掌握多少法术。因为他所学习的魔法根本就是一种艰涩、生硬、琐碎,并且被不可知论和神秘主义笼罩的东西。那充其量只是高强度的记忆训练和语言训练,而不能算是一门知识。而知识,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
一千七百三十五页中,大部分法术的名字和功能都语焉不详。同种类型的法术,往往还出现多个版本。比如凝冰术这种简单的法术,就有“希腊凝冰术”、“奥斯塔利亚的凝冰术”、“乔斯兰·阿约密凝冰术”、“大黑天凝冰术”等等。这些版本往往以发源地、记录的法师的名字,或者记录的法师的信仰命名,如果实在不知道如何命名,甚至还出现了“ 第九种凝冰术 ”这样的字眼。
所有这些不同版本的记录究竟在功用上有什么不同,悉达多不得而知。悉达多想,如果自己必须要知道每个法术版本的细节,恐怕只能逐个学习并施放出来之后,再通过仔细观察才能知晓。可是,说到学习法术咒语······
悉达多自诩语言天分极佳。他在商队里出生,在来到无名僧院前,就已经游历过许多国家,并且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梵语、叙利亚语、粟特语、波斯语、突厥语、阿拉伯语、吐火罗语,甚至是遥远东方的汉语。他深知每一种语言的发音都有自身的特点,但同时也有局限。所以,发音范围广泛到让人害怕的魔法咒语,几乎不能用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来描述。这本书使用梵语来近似咒语的发音,而这种近似总是伴随各种错乱、误解和无能为力。为此,这本书籍的作者在原有梵语的基础上,自行创造了多种语音符号来辅助发音,比如两个同心的三角形代表前音卷舌,米字型符号代表前音喉音。这虽然不失为一种办法,但从效果上说依然不甚理想,捉襟见肘。
直到这个时候,悉达多才意识到魔师的师徒传承是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乌许老师在边上演示那些百转千回的古怪咒语的发音,仅凭书本上的梵语近似,他几乎要自行尝试上百次、上千次才能学会一个法术。
更让悉达多感到无能为力的是,他对“ 同一类不同版本的法术”的理解根本就是错误的。他原以为,这些不同版本的法术也许仅仅在效用的一些细节上有所区别,那么,咒语的发音应当是相互类似的。可是,书籍中记录的咒语发音简直就是南辕北辙,毫无相近之处。悉达多拼命想在这些发音中总结出什么规律,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头绪。
悉达多在钻研而不得的痛苦中度过了又一年后决定离开,去外面的世界寻找答案。他花了半年的时间誊抄那本法术辞典,然后向乌许老师告别。离开的那天,山林中下了一场急雨。在潮湿的空气里,他坚定地从无名僧院中走出来,最后一次回头凝望。僧院的大门口,乌许老师和同学们站在一起,目送他离开。
同学们看悉达多的目光同时带着尊敬、恐惧和爱戴。他们知道悉达多与他们不同,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而他们仅仅希望学到尽可能多的咒语,然后在这个混乱的世间能有一席之地。在这个时代有太多被盘剥、奴役、生活在困境和痛苦中的人,而他们需要信仰。因此,会法术的人很容易活下去。他们可以在任何宗教的教团找到祭司或者牧师的工作,毕竟教团很乐意看到他们通过施展神迹来使信众信服。而如果有一副伶牙俐齿和不怕死的胆识,他们甚至可以自己创立宗教,以先知和领袖自居,从而享受生前的供养和死后的圣名。可悉达多对这一切全无兴趣,他既不想要生前的富贵,也不要死后虚荣。他只想探究法术真正的奥秘。在他的眼里,仅仅会念几个咒语的人,又哪里算得上是法师呢?
乌许老师对他的志向表示祝愿和担忧。毕竟,自从三百年前,那位被称为“屠戮者”的伟大法师塔拉·夏死后,世间从未再听说过,有哪位法师能够创造法术。有人说塔拉·夏的陵墓中藏有法术的奥秘,但并没人知道他被埋葬在哪里。悉达多想,无论如何,就让神来决定我的命运吧。他最后一次躬身向老师问好,然后回头沿着开满了天竺葵的林间小道离开。
他终其一生都再没有回来。
二.
阿拉伯哲人说过,想要到达最高的山巅的人,必须跨过最深的峡谷。这句话放在悉达多身上大概不错。
离开了东高止山的无名僧院后,悉达多成为了一名流浪者。
他毫无头绪,只能在城市和乡野里到处行走。没有吃的,就装成沙门修行者的样子,捧着钵盂化斋乞食,每日只吃一餐。没有穿的,就经年累月披着肮脏、破旧和油腻的短衫。他居无定所,常常在野外露宿。身上除却一卷草席,就只剩他亲自誊抄的《阿含那陀辞典》。一位沙门应当不留外物,所以拥有一本巨大的书籍是十分可疑的。总有人觊觎这卷抄本,那个时候,他会吟诵咒语,从虚空中召来火苗去烧灼想夺走这本书的人。这几乎是他记得的不多的咒语了。因为荒于练习,他遗忘了大部分乌许老师的教导。
在流浪的岁月里,他一遍遍翻阅这手抄本,直至边角起皱、纸页毛糙破损,却依然一无所获。可是他对于这卷辞典还是抱有幻想,他认为其中也许隐藏了一些他未尝注意的细节,能够将他引向新的线索。又或者那些真正的文字是不可见的,需要让光透过来自拂林的玻璃镜,或者用其他的什么方法才能看到。
流浪生涯十分困苦,渐渐地,他的躯干和双颊消瘦不堪,皮肤变得干燥黢黑;他的四肢布满被蚊虫叮咬和酷吏鞭打后留下的伤口与疤痕;但眼睛却依然机警敏锐。可幸严酷的流浪生活并没有磨灭他对那奥秘的好奇心,所以他最终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那种文字。
在誊写和阅读《阿含那陀辞典》时,他已经深深地将那种神秘的文字——曲晷文映入脑中。事实上,他在流浪所至的每一个地方寻找有关这种文字的蛛丝马迹。一旦听说哪里有古迹,他总是亲自前往考察,试图在古代工程建筑的遗存中找到一丝丝吉光片羽。但是没有,他从未在任何古迹上看到过一个曲晷文的符号。有些时候他甚至怀疑曲晷文根本就是一种矫造出来的东西,它也许从未在历史中被使用过。乌许老师说的一切,仅仅来源于某个法师的恶作剧和法师群体无意识的以讹传讹。
但是,当悉达多目睹那个首陀罗身上的纹身时,他有过的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时候,悉达多刚刚流浪到了拘萨罗国的国都舍卫城。烈阳似火,悉达多开始斋戒,并且在城市东面的码头上冥想和小憩。恍惚间,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那是一位赤膊的搬运工;黑色的字符犹如扭曲爬行的蝌蚪,从他的肩膀一隅一直延伸到小臂。悉达多对这些字符再熟悉不过了,他丢开手杖,像一只矫健的豹子般冲入人群。
那位首陀罗帮工不会想到,为什么一位沙门行者会对自己肩膀和小臂上的纹身那么感兴趣。悉达多仔细观察了首陀罗身上的刺青,发现它并不是常见的彩绘海娜纹,反而更接近遥远东方国度里那种用沾了墨水的针管在囚犯脸上刺字的技术,那种技术被称为“ 黥 ”或者“ 刺青 ”。
悉达多说了谎,他从虚空中引来火焰炙烤帮工的刺青,声称这刺青是女恶魔杜尔伽的秘符。杜尔迦将通过这秘符降临,杀死他和他的家人。而唯一阻止杜尔迦的办法就是找到替他刺青的人,用他的血解除恶魔与秘符的联结。
这位低贱的首陀罗大惊失色,悉达多煞有介事的描述正好迎合和了他原本内心的不安——这刺青本就不是在正式的场合被刺上去的。
首陀罗向悉达多坦白了刺青的源头,而那几乎是另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神奇故事。
他名叫古吉·雅度,平日里喜欢在舍卫城的集市内的赌场赌博。有一回,在输光了随身的所有钱财后,他懊丧地在后巷里撒了泡尿,便打算打道回府。可不知怎么的一不留神,雅度就在后巷里迷了路。舍卫城集市毗邻贫民窟,那一带巷道交错,复杂难辨,如同迷宫。雅度在棚屋和巷道间胡乱穿行,来到了一个院落。院落中,一个女人慵懒地躺在一张躺椅上,抽着一杆烟。见到雅度闯入,她并不惊慌,而是好整以暇地支起身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这个女人没有披着沙丽,穿着打扮并不像印度人。而她的五官同样让人困惑,她自然不像印度人,可也不像波斯人、突厥人、嚈哒人、阿拉伯人,或者更远西域的拂林人。这是一张毫无特点,让人记不住的脸。正是如此,这张脸上的含义不明的笑容才会更让雅度紧张。
女人站起来走近雅度,褪去他散发着集市里汗臭味的衣服,轻轻抚摸他的皮肤。女人的手指轻巧灵活,抚平了雅度的不安,让他激动和快乐地震颤。雅度以为自己遭遇了一场艳遇,可女人用不熟练的梵语在雅度耳边耳语,说,把你的皮肤借给我,而我将回报你一百个普罗纳银币。我发誓不会伤害你,你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我不想从你身上夺走任何东西,我只是在追求艺术。
一百个普罗纳!对于雅度来说,这笔不菲的钱财几乎抵得上他在码头工作小半年的收入。虽然有一丝不安,但雅度终究没能抵抗住天上掉馅饼的诱惑。他爽快地在一张用某种文字写就的文件上按上了手印。至于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并不想关心——作为一个首陀罗,他原本就不识字。
女人领他进入房间,点起了气味浓郁的香料。雅度趴在一张冰凉的石板上,轻微的嗡嗡声从脑后传来,不知为何,他一点都不觉得紧张。温暖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中,他就陷入了沉睡。
雅度不知道自己是在多久之后醒来的。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仍然在那条撒过尿的小巷,甚至连墙上的尿渍都没有干。空气中有一种轻微的焦糊味,而烧灼和刺痛感从他的右半身传来,他脱掉衣服,发现黑色的刺青已经爬上了他右边的肩膀和小臂。那不是可以随时擦除的海娜纹,而是刻在皮肤上的永久性的纹身。那是由一个个蝌蚪般的细小图案组成的纹路,其精细程度雅度前所未见。他也曾目睹狂热的婆罗门在身体上永久性地刺下湿婆神的形象,以追求阿特曼的永恒如一。但那些雅度见到的,舍卫城城中技艺最精湛的纹身师留下的作品,和自己身上的繁复纹路一比较,就成为了粗陋的乡野工匠的造物。
虽然是个首陀罗,但雅度并不缺乏常识。他知道,这种繁复又精巧的纹身是不可能在一泡尿都没有干掉的时间里被创造出来的。他一定是在恍惚之中遇见了某位神灵,或者魔鬼。不管怎么说,这位神灵或是魔鬼还算是信守诺言——在他原已空荡荡的口袋里,沉甸甸的银币撞击着,发出铛铛的清脆响声。
这笔银币在一周后就被雅度投入了舍卫城集市中的赌场,并且像蒸腾的水汽一样消失不见。
对于赌徒来说,这种事情很是常见的。但是这刺青带来的古怪记忆却在雅度内心深处牢牢地盘踞下来了。他愈发觉得自己遭遇的可能是魔鬼。因为在那个刺青女人的皮相上,他无法看到任何神性,而自己的生活却因为身上的刺青而变得更加糟糕了。
人们对雅度身上的诡异图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歧视。这倒也还好,因为所有的首陀罗一出生就生活在歧视当中,他早已学会忍受。可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他的运气莫名地离他而去了。那绝对不是错觉,从刺青女人的院落归来之后,他在赌桌上的表现就一落千丈。虽然之前也是输多赢少,但起码不像现在,每每押大出小,押小出大,运气背到让荷官都咂舌。他觉得身上的刺青图案如同某种诅咒,封印了他的运气。
这就是为什么当听到悉达多编造的故事后,他会如此惊慌失措。在雅度的脑海中,那个神秘女刺青师的形象与婆罗门教中恶名昭着的女恶魔杜尔伽几乎合二为一。他像是遇到救星一般把悉达多领到了那个让他迷路的背街小巷,然后焦虑地躲在阳棚的阴影下,仿佛女恶魔杜尔伽真的蜷伏在这里四通八达的巷道之中。
悉达多走进巷道。这里的小巷通通狭小阴暗,很多时候只有在正午时分才能晒到阳光。小巷左右堆放着不少垃圾,散发出灰尘、腐败食物、和尿骚味融合之后的难闻味道。不少穷人家的入口就安置在这些小巷中。他们大部分是首陀罗,少些是更加低贱的“不可接触者”,即旃荼罗。当悉达多经过的时候,常常可以见到穿着破旧衣服的孩子透过黑黢黢的门窗向他张望。他向孩子们报以亲切的微笑,询问这儿是否住着一位女刺青师。孩子们都咯咯笑了起来。确实,这个问题很可笑,在印度,女人是不应该太抛头露面的,更罔论刺青师这种和他人有大量身体接触的职业。
那天,悉达多一直寻找到很晚才从那些交织穿插的巷道中走出来。和意料的一样,没有人知道这位刺青师的存在。而这不合常理,雅度身上的刺青不可能凭空出现。
无奈之下,悉达多只能去向舍卫城中最有名望的梵教宗师求教,这位宗师名叫伽内什,居住在由纯白无瑕的石块建造的庙宇中。传说中,他被湿婆神亲自赐予了湿婆羯鼓的一块碎片,从而获得了无上的智慧。
悉达多来到他的庙宇。这庙宇有着扁球形的宝顶,内部的藻井上绘着巨大的莲花。悉达多沿铺着华丽地毯的神道前进,向宗师伽内什施礼、跪拜,然后趺坐在他的座下。黄金和白玉铸就的圣座上,那位肥胖、懒散和倨傲的宗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悉达多想,一定是自己肮脏风尘的沙门打扮惹恼了他。
宗师开口说话了。和悉达多的想象相反,他的声音迷离、优美而华贵,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的声调柔和中带着奇诡,如同在咏唱《薄伽梵歌》。他说:“外道的沙门啊,你不去佛寺,却来到婆罗门的庙宇跪拜,是否是因为,你已经洞见到你信仰的教义的谬误。你看到它永远无缘让你证得涅盘,所以想要重拾被你抛弃的婆罗门的信仰,重新皈依到他的怀抱中?”
悉达多回答:“尊敬的宗师,我从未对湿婆神有任何不敬。可我来到这里,拜伏在您的座下,并非是出于宗教。我甚至不是一名真正的沙门。我来到此处,是有另一些问题想要请教您。人们都说伽内什宗师是佛陀寂灭以后舍卫城出现过的最有智慧的人,我想,您一定不吝让我聆听教诲。”
“佛陀的教义我并不认同,但我还是承认他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好吧,请向我说出你的困惑。”
“宗师啊,我的问题只能您一个人听到,所以请允许我来到您尊贵的座前。”
伽内什的神情更加不悦,但是他还是同意了悉达多的请求。悉达多假装谦卑地走上台阶,半跪在伽内什的面前,讲述了关于集市附近平民窟中居住的女刺青师的隐秘传言。悉达多知道,如果伽内什对此真的一无所知,那么他一定会把悉达多的问题当做一种处心积虑的羞辱,一个高贵的梵教宗师怎么会关注贫民窟中的低等种姓呢?更别说是女性的刺青师。在婆罗门的眼中,这简直是不能再低贱的存在。但是伽内什的眼神变了,失掉了之前的沉稳,悉达多甚至能感到他浑身的肥肉都在轻微颤抖。他的语气低沉而可怖,如同在咬牙切齿:
“你是在寻找恶魔,沙门!而一旦你走向这条路,那么梵天、湿婆、毗湿奴,光之主、夷数、长生天、佛陀······所有的神祗都会厌弃你的!去吧,沙门,去舍卫城西边的墓地,向那个埋葬尸体的不净者求教。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还瞎了一只眼,你不会找不到。走,沙门,永远离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悉达多再度向伽内什跪拜,然后起身注视他。悉达多看到伽内什依然在颤抖,眼中噙满泪水。这个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圣洁智慧的宗师。在真正离开伽内什的庙宇之前,一个下人拦住了悉达多。他给了悉达多一小袋尼什卡金币,声称这是伽内什的旨意。伽内什说,悉达多并不是真正的沙门,所以这些金币他可以任意取用。唯一的条件是,如果那他要寻访的那位收尸的不净者生活困苦,那么恳请悉达多留下一点给他。
悉达多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舍卫城西边的墓地,向一位守陵人询问那位缺了两个手指和一只眼睛的不净者。守陵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他说:“啊,修行的沙门,您为何要寻找这个人呢?就算在所有的收尸人里,耽末也是最低贱丑陋的,人们甚至不让他接触首陀罗的尸体,因为他会污染它们。耽末只被允许接触旃荼罗或者被施以极刑的罪犯的尸体。人们从不愿意和他扯上关系,但是您,一位修行者,为何想要和他见面呢?”
悉达多觉得可笑,在婆罗门的信仰里,甚至连收尸人都要被分为三六九等。他不想再听守陵人愚不可耐的言论,于是掏出一枚伽内什赠送给的金币,换来了耽末的住址。
那个人住的小屋坐落在在墓地西边竹林里,说是小屋,其实只是一个风雨难遮的小棚。悉达多来到这里的时候,夜色已经缓缓笼罩了墓地,那个叫耽末的收尸人正伏在一张用来抬尸体的破旧木板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书写文字。悉达多知道他一定不是普通的收尸人,因为普通的收尸人是不可能懂得书写的。
悉达多走进耽末促狭的小棚,一股常年接触尸体的酸腐味道冲入鼻中。耽末冲他笑了笑,然后站起来为他搬来椅子。这个人看起来非常苍老,同时还很丑陋。手指和眼睛的缺憾仅仅是他丑陋的一部分原因。除此之外,他的身体佝偻,皮肤像昆仑奴那样黑,背上还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疤。他一边的耳朵上还挂着一枚铁灰色的耳环,这让他显得更加古怪了。
尽管丑陋,但悉达多却诧异地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他随和坦然的笑容,他安详仰视的目光,他质朴笨重的脚步,还有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与世无争,快乐谦卑的气息。悉达多从未在任何高贵的婆罗门身上看到过这么东西,此刻却在一个“不可接触者”的身上看到了。
悉达多想,金币的施与他对他而言是一定是种侮辱。这种侮辱甚至比向伽内什询问贫民窟里的女刺青师更加不敬。所以,他没有提金币,仅仅是代伽内什向他问好。老人笑了笑,说:“原来我的师哥还记得我。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他,也请替我向他问好。”
悉达多又一次诧异,因为耽末的年龄看起来起码比伽内什大上二十岁,他却称伽内什为师哥。
耽末沉默片刻,坦然说道:“年轻的法师啊,我想你并没有兴趣听我与我师哥多年以前的恩恩怨怨,你也根本不是为此而来。那么,为何不坦率地说出你的困惑呢?”
悉达多第三次诧异,因为这次,耽末称他为法师,而不是沙门。他并未施展法术,也没有携带《阿含那陀辞典》。他想这位老人确实是拥有一些力量的。也许老人本人就是一位法师,虽然悉达多并未见到他吟诵咒语。
悉达多向老人说出了他的困惑。老人并没有露出他从伽内什脸上看到过的,如同自己无所不知一般的傲然神情。他光着脚走出简陋的屋棚,仰望漫天星光,自言自语般感叹:“世间人的好奇之心,果真永远都无法止息啊!”
说罢,老人便低头缓慢地沿着墓地的方向走去。悉达多在他身后无声地跟随,并且在之后的整个行走中都没有与他交谈过一句。他们穿过墓地,道路两边是还没来得及焚烧的尸体和掘了一半的墓穴。他们穿过野外的荒地,那里,成群的野狗以让人毛骨悚然的静默目送他们离开。他们穿过舍卫城的城门,原本守卫禁止让他们通过,于是悉达多交出了所有伽内什赠与的金币。最终,当月亮挂上中天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舍卫城中。老人在人影阑珊的集市街角趺坐下来,说:“ 年轻的法师,让我们开始冥想和等待。当第一缕阳光照到我的眉角,我就带你去见你想要见到的。 ”
有生之年,悉达多再也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和疲惫的夜晚。他觉得这个夜晚一定被法术拉长了。很多次他都要沉沉睡去了,可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种坚持究竟是出于真正对法术奥秘的渴望,还仅仅是一种单纯不服输的意志。他只知道,如果他睡去了,哪怕只是一分钟,都会丧失掉此生接近真理的一切机会。
老人趺坐在一旁,没有发出一丝动静。他仿佛陷入了佛陀所说的那种“寂灭”的状态,甚至连呼吸都轻微到不可察觉。当第一缕阳光触到老人眉梢的瞬间,他缓慢地打开了眼帘。悉达多早已站起来,贪婪地呼吸清晨的空气。老人向他报以微笑,然后起身向悉达多曾经去往的那条小巷走去。在一晚上的趺坐之后,老人的脚步依然十分矫健,没有丝毫迟滞。
悉达多跟着老人步入窄巷。在几个转弯之后,他毫不意外地又迷失在了四通八达的巷道之中。在悉达多眼中,每一条小巷都那么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和悉达多不同,老人走的胸有成竹,仿佛对他们将要去的地方了如指掌。悉达多不知道一个生活在城外墓地中的收尸人为何会对城内的贫民窟的小巷如此熟悉。就算他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这些肮脏狭窄的巷道却也同样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改变着,悉达多认为,这种缓慢而巨大的变化足以消解最熟悉的人记忆。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老人是在凭借嗅觉、味觉、和听觉前进。在一个路口,五条巷道令人绝望的交织缠绕到了一起。老人在路口闭上了唯一的那只眼睛,一边嗅闻,一边侧耳倾听。悉达多很疑惑,风声仅仅带来了腥臭的气味,并没有人为他指明方向。
老人歪斜的笑容在风中绽开,他伸手摩挲耳朵上那枚铁灰色的耳环,然后转身折返。悉达多疑惑地跟随着他,却发现这已经不是来时的路。歪歪扭扭的巷道变得笔直,黄泥糊就的土墙变由砖石垒砌,道路两旁甚至还出现了稀稀拉拉的无花果树。悉达多沿着这条道路走了百步,一个院落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老人在院落门口停下了脚步,驻足示意悉达多走进去。
悉达多犹疑不决,于是老人向他唱起了《梨俱吠陀》中的诗篇。他的声音苍凉而哀伤,如同唱尽了世间的荒谬与苦厄。
尔等不知,彼造群生,
另有一物,有异于汝。
口唱圣歌,蔽于迷雾,
言无真实,荒游嬉戏。
悉达多释然了。他向老人挥手告别,然后踏进了院落之中。
(由于篇幅原因,本文将分为两期推送,下文请期待周五的脑洞故事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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