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蔓
至今为止的人生里,生活时间最长的小马路,在南宁,叫建政路。那是我前18年长大的地方。
建政路不长,不到两公里,被两条马路断成三截。我生活在中间的那一截,只有500多米。这一段却是最热闹的一段,有五六个大院小区,两个菜市,三家超市,一条夜市小吃街,一所初中,三家银行,四五家“老字号”小吃店,一家社区医院,一家派出所。小学时最新潮的服装品牌以纯、美特斯邦威,都在这里生长过。
生活在这条马路上觉得平常,直到有一次学校的老师说,“建政路可是被称为南宁的小香港”,我才意识到这里不一样:没有市中心商业街的躁动喧哗,却有一种热气腾腾、贴近地面的烟火气。
早上6点,大院就支起大木桶架在三轮车上的早餐铺,卖最传统的绿豆泥糯米饭,去皮绿豆碾成绵密的豆泥,再花5毛钱就能买到小指粗的香肠。天越亮路上的行人越多,学校门口的自行车停车区挤得满满当当,迟到的学生缝都插不进。老人们拖着小拖车赶去地面湿漉漉的早市,运回新鲜的海鱼、猪肉、鸡鸭。不知道哪里乡下菜贩挑来新鲜蔬菜,怯生生地报价,比正经市场里便宜一半,还担心自己卖贵了。
热闹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小吃店到晚上11点还人头涌动,下班的人来甜品店喝凉茶、八宝粥再回家。要是还想和朋友续摊,夜市一条街的炭火一直烧到凌晨3、4点,烤生蚝、烤鱼、大锅煮牛杂,夜猫子们就着空气里的孜然辣椒味和东南亚风情的酸辣香料味,猜拳喝酒。
但只要过了这中段马路两头的十字路口,光景就大不一样了,萧条得没什么人气,开的店也总是一茬接一茬地换。
南方的树,即使冬天也不会秃头,走在小马路上,总是被两侧的树荫照顾得妥帖。初中以前,我都承蒙着这些大树的庇护。幼儿园和小学,出门左转过十字路口,再从小巷子里钻进去。初中,出门右转300米。16岁以前,我的上学通勤时间最多10分钟,相熟的小伙伴也大多住在同一条路,不是对面就是隔壁院子。
在北京生活的十年,很多时候都像打了败仗或逃难回家。这条小马路把我柔软地包裹起来。
才知道那种熟悉和安心,是无论多炫目的地方,都不能取代的。这条小马路记得我咿咿呀呀的学步,贪图懒觉上课差点迟到的狂奔,午夜骑车在斑驳灯影里穿行,为了多看一眼喜欢的男生而假装回头,和小姐妹冷战几天又在酸嘢摊前握手言和,还有许多漫无目的在小马路上的闲逛,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在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春节时建政路上店面和居民一样放长假。每次回家都吃不到思念一年的螺蛳粉、老友粉、生榨米粉、绿豆海带,很是沮丧。
最近几年春节回来,路上的小吃店会在春节期间营业了,路上也时常能听到东北话、标准普通话,熟练地叫着各种配料的米粉、甜品名字,平翘舌分得极清楚。这让我觉得南宁好像是个“大城市”了。
文|景宜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得胜桥了。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在年初的时候,它被拆迁了。很多人特意在这之前去了趟,我不会这么做,我很害怕告别。我重复引用一句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讲的话: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
偶尔,会从长江大桥上看武昌,我觉得它无比地优雅。黄鹤楼在蛇山上,周围都是低矮又破旧的房屋,几乎没有现代化高楼。但走入其中,才能发现生龙活虎,人们悠闲、享乐,又总有事情做。四周都是老街,解放路、大成路、胭脂路、粮道街、水陆街、棋盘街,最早的时候有古城墙。它被拆于1927年,那一年北伐战争取得胜利。
得胜桥就在武昌古城里,它有些微不足道,只有八百多米。它也是“古城”与“城市”的分界线,走出得胜桥,不远处有威斯汀酒店、武汉万达中心,以及双向八车道的“和平大道”,号称“中国第一高楼”的绿地中心已爬升至460米。
同它们相比,得胜桥是逼仄的,几乎很难容下一辆小车开过。住在这里的居民其实也渴望搬出去,要去公共厕所,有些家庭冬天时只得去澡堂。在附近的老商圈“司门口”,也很难吸引年轻人了。十几年来都没有变化,美特斯邦威依旧在最好的位置,走在人行天桥的人更多变成了观光客。
每天清晨和傍晚前,是得胜桥最热闹的时候,它成了流动的菜市场。因为菜价很便宜,总吸引人回家时顺带买些菜。秋天时,我在这儿买过螃蟹,老板说,夏天来时可以买虾。
街上还有家旧书店,叫“岁月书坊ED”,老板不太爱和顾客讲话,他成天盯着电脑看。书店很少有客人,好在房租便宜。偶尔,我会来这里淘些外国文学,再去不远处的青龙巷的泉之旧书店,总是能发现些好书。
我加了书店老板微信后,才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其实是个很有活力的中年人。整个2015年,他发的状态都和足球比赛有关,他是切尔西的球迷。2016年时,他突发奇想,决定探访武汉市所有的邮局,盖上邮戳。
他的朋友圈没有提及得胜桥拆迁的事。这个七月,他自驾去了西藏,最后一条动态的位置停留在“拉萨,布达拉宫广场”。我想起有次问他,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遗憾。他说,他一直想看一个小说,但始终没有心情把它读完。这本书叫《追忆似水年华》。
忽然,我感觉得胜桥可能就像这个中年人一样:你观察他是这个样子,其实他又可能是那个样子。得胜桥已经拆迁,但它可能只是去远行了,就像这个中年人一样。
文|万千
读高中的时候,每次我早读课迟到,我的班主任都会提醒我:“你家和学校就隔了一条马路!”
班主任口中的那条马路,虽然是“路”,但其实并不通往任何地方。从主路转弯进去,左侧是小区,右侧是校区,路的尽头是一条河。
校区是一所重点高中和一所非重点高中毗邻组成。但是马路上的校门是重点高中的后门,那时并不经常打开。而作为一个在“重点隔壁”读书的学生,我每天早晨都要从主道路绕上一圈才能走进学校。
我好奇那条路的意义,它没有路牌,也没有名字。
路边围起来的种树方坛,被不知住在何处的人种了菜。春天的时候,有一块一块黄澄澄的菜花,高高地立在路边。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去那条路上走走,方坛里就是矮洼洼的一片小青菜了。据说白天的时候,还有人在路尽头的河边钓鱼。
这条马路的存在在这座地级市里有一点奇怪。
很多个夜晚,我会去那条路上散步。没有人,没有车,只有几盏路灯。走到最末端,抬头看,那栋砖红色的建筑就是我上课的教学楼。有一扇窗口里曾经坐着一个我,或许也正在百无聊赖地朝外望。
马路的作用是为了通达,让人们可以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或许在世界的某些角落里,就是存在着一些这样无关的路,它的作用只是引导人们走到尽头,停下来,望一望,再毫无怨言地往回走。
离开家之后,我就很少去那条路上走了。但是变化在悄悄积累、发生。听说学校里买车的老师越来越多,为此特意新建了停车场,方便教师们停车。而那条没有名字的马路上的停车位,也渐渐被周围的业主们盯上,视作是免费的停车场。一到夜晚,车辆从城市各个地方回到这条路上,早上又全部散去。
夜晚散步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一辆车从明亮的主街道慢悠悠驶入这条路上,然后一直开到马路末尾,才找到空位。等车灯灭了,路的前方暗暗的,传来一声遥控关门的声音。
路边的树也种起来了,渐渐长成了高度。不知曾经那位机智的“城市农夫”有没有在别处重新觅得一块耕地。
今年,这条马路甚至开出了几家年轻的店铺。小区一楼的商铺正对着无人的马路,招商情况一直不好。但现在有音乐教室、画廊、瑜伽中心。我想起被荒废的学生时代的假期,如果那时候家楼下就有乐室,该多好啊。
葛宇路事件出来之后,我就想到自己家后面的马路,心想着它还没有名字,或许也能做点什么?为了求证,我打开手机地图,结果发现,那条路上赫然显示着“学仕路”,而“学仕”这个名字不过是我家小区的名字罢了。
我有些失望,觉得自己在未来将要向别人介绍这条秘密马路时,再也不酷了。
文|鸽子
很可笑地,我像一个文艺青年那样,在南京寻找热河路。
我找到的尽是断壁残垣。没有理发店,更没有一言不发的老板和妹妹,就像山阴路并没有八楼的房间。
路的开始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商场,忘记因为什么原因,我在一楼的彩票店里买了十块钱的双色球。后来,我没有查开奖情况,彩票也不知被丢在了哪一个口袋。二十年来我中过一次彩票,赚了十元钱,在高考出分前夜。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往前走,垃圾梧桐灰尘都一点点现形,有被拆一半的老房子,也许从前就是那家杂货店。但如今它只是砖头和木材,堆砌着,侧卧着,露出远处的“城市尊享微资产”广告,和更远处有些庄严的阅江楼。
我知道大家是都要去寻找“秋林龙虾”的,还有歌里提到的破旧电影院,南京火车西站当然也要留下一张照片,只是谁都再也找不到那家理发店。可是,当毫无方向感的我盘桓在热河路旁边的支路上时,却迎面遇见了这样的墙壁。
被潮气洇湿了的墙根胡乱冒着野草,各类小广告在墙面上也同样野蛮生长,不论是五金还是草鸡蛋都彼此为邻,最高处却用一种饱和度不高的颜色写着:理发5元,每周四(对面)。
说实话,在手写小广告里,这算是字迹漂亮的。它甚至似乎是勾了边的:用红色粉笔写了一遍之后,又用黄色粉笔描了一次。跟其他的广告比起来,它显得体面。
而我心里暗思忖的是:不会是行为艺术吧?那天不是周四,我终于没有获得一个新发型,也没有获得机会,验证这个理发店是否存在、店主的家乡是否在安徽全椒县。
很快就走到江边,虽然烟雨也开始笼罩江面,还是有本地人来来回回。从他们的口中我终于了解到南京话里“潘西”的意思,姑娘,姑娘美目盼兮。
离开热河路已经一年。为了写这篇小文我又打开《热河》听了起来,音乐流过耳机,在指尖变成字母又聚成汉字:
没有人在热河路谈恋爱
总有人在天黑时伤感
如果年轻时你来过热河路
那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淹没
没有新的衣服能让你爱恋
总有一种天气让我怀念
醒来或者吃饱又是一年
相遇然后分别就在一天
文|大明
秀月街曾经名为“鹤舞桥”,许是源于陈子昂的两句诗,“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这座城市的粗砺大概是从改名字开始的,把“樱花台”改为“智仁街”,把“裙裾野町”改为“富国街”,把“茑町”改为“玉华街”,把“夕见桥”改为“老虎滩”、很多烧烤店的名字喜欢叫“东北虎”,可能老虎真的挺东北的吧。还有把“春日池”改成“老鳖湾”等。
秀月桥头不曾见白鹤,倒是常有海鸥盘旋做客,它们在人工河河底的浅流里歇脚,安逸闲适如同晒太阳的老人。若是有人拿食物投喂它们,它们便立即恢复“猛禽”本性,个个施展杂技天赋,空中接中的准率极高。有时经过一番哄抢,谁都没有吃到,食物落入水中,就便宜了水底个别“懒散”的海鸥。
晚霞散去不久,远方似有鸽哨一般的魔音召唤它们,它们齐齐望向大海的方向,扑棱棱在空中飞成一块方阵,绕着桥头巡游几圈便消失在天际。也许它们的家在某座海岛上。
秀月街上的学校与大海仅间隔一座山和一处风景区,起风的日子里,大风便裹挟着海的咸腥味,鼓满教室里白色的窗帘。海藻般摇曳的空气似乎能析出结晶的盐粒,每天放学时,足球场上的人造草坪便微微泛光,随后才经夕阳沐浴,受月光漂白。海雾也能轻易翻越山岭,随夜幕追在我们放学的身后。
那条放学的路,一侧是绕着一座不知名的山蜿蜒建造的栈道,另一侧是附近庄园式小区围墙外的石板路。石板路畔,常年被人修剪的草坪上整齐摆放着批量生产的盆栽矮牵牛。相比起来,栈道边的植物活得更恣意,山上向外斜刺着生长的树,躯体虽瘦,绿意最浓时却仿佛有把整条路掩埋的野心。
山脚下霞照一般的桃花林,自花开时便纷纷扬扬,花瓣落满草地,堆积在路边,随路过的风浮浮沉沉。酸浆草匍匐在杂乱生长的灌木脚下悄然睁眼,九里香星星点点的小白花静默展颜,连翘却是迫不及待一夜之间亮出浑身鹅黄迎接春天。桃花谢后,便没有大片的花事了。连翘凋尽,也没有了团簇的色彩了。更多不知名亦不胜枚举的花,花期交错,零星开放,自在享受着周边万绿的衬托。
玉兰如同一个抵抗时间洪荒的倔强者,不肯学柔弱的花一夜落尽,日夜小心地紧抓那些渐渐蜷缩的花瓣。某个放松警惕昏睡过去的黎明,被晨露觑得空子打落的一二水滴状的花瓣,是颗颗巨型眼泪。春去夏来,玉兰再也藏不住疲态,却也更加固执地把枝头残余的几瓣花供若掌上明珠。
每天放学,成群结队的学生从栈道上、从石板路上走过,一路花开,一路欢声笑语。
槐花开前,一对养蜂人夫妻到山上驻扎,他们的帐篷、炊具在稀疏的树林中若隐若现。他们在两棵树间挂了一个吊床,男人常常翘着二郎腿躺在里面。据说那个男人有时会叫住路过的学生说话,其中有一些是放学晚且落单的女生,一时有点人心惶惶,不过那女主人倒是没有什么风闻,也不常露面。大概直到山上野花绝迹时,他们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
走到栈道尽头,走到秀月桥头,才像是步入车马喧嚣的人间。咖啡的香气不敌居民楼里传出的种种饭菜香,面包店门上的风铃音色清脆,彩票站里来人络绎不绝,澡堂里潮湿的水雾弥漫在门口,两位老人安静地在棋盘上厮杀,小吃摊前围满了学生。
桥头卖咔咔仕章鱼小丸子的阿姨,喜欢趴在窗口笑眯眯地看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她装丸子时会用柴鱼片或海苔把盒子里铺得满满当当。有时放学晚了去买丸子,赶上打烊,她会额外赠送一盒说,带回家给妈妈吃。
烤冷面的那对夫妻,眉头总是紧锁着,然而膂力了得,做冷面的手法更为狂放。急火快炙,冷面煎得半熟就敲上一枚鸡蛋,迅速翻个面,放上火腿洋葱末等辅料、大力倾倒上调料就哐哐当当几下剁碎盛进餐盒。看似身手利落迅捷,而做出的冷面却是“拖汤带水”,与别家做成寿司卷的精致不同,他家的冷面在餐盒里还要继续被糖醋浸泡。
山寨“味味美”的“味美美”炸鸡店,老板是个脸上常带不屑的中年男人,有一次两个同学去那里买一份鸡米花,他一记白眼飞来,问道:“怎么,两个人就强暴一份鸡米花啊?”后来,店铺升级装修,改了一个新的名字,还开了一家分店。不过始终没记住那新名字。随着市容市貌的规整,秀月桥头的小吃,大都消失不见了。
走过连接人工河的桥头,便是蔷薇花架下的车站站台。滨城多丘陵地貌,站台背面的坡地上还被人种满了了玫瑰、丁香。花荫下,曾和喜欢的少年在那里等车,一起搭乘二路公车,穿越华灯初上的城市,最后在终点站分别。回望这走过三年的路,总觉得甚至没有听全桥头广场舞大妈们的一首舞曲。
那时想入非非地认为未来漫长得遥不可及。只有在暑假过完,九里香长出鲜红的小果,回到学校,重新走上那条月余没有人走,已经被荒草占满的栈道时,才会略感凄凉,确认事事不可荒废。
离校那天,在街边互相道了再见后,亲密无间的人各奔前程,荒草也蔓延进我们日渐冷淡的距离,肆意生长。
后来偶然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大连”二字,发现原来这个名字是由俄语“达里尼”演变过来的,“达里尼”在俄语里的意思是“遥远的”。
城市的故事,便是由发生在每一条小马路上的故事,一点点组成的。
三明治的Mook《我们与我们的城市》现已出版,这是第一本以城市为经脉维度,讲述故事的杂志书,收录了若干篇诠释上海五原路之美的文章,也记录了台北的故事、厦门的故事、湖南某座小城的故事……点击标题阅读《在上海每一个晴朗的白天和夜晚,只适合和五原路这样的小路厮磨》,了解五原路的更多故事。
/ 我们与我们的城市,谈过这样的恋爱 /
这本书从策划、采访到出版,历时一年多
第一本以城市作为经脉维度,讲述故事的杂志书
记录了上海五原路、台北、厦门等城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