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也退
在之前的一则专栏里,我写过犹太人里的革命家——以列夫·托洛茨基、罗莎·卢森堡和马克思为代表。犹太人能幸存下来,得益于他们的保守,没有一个民族像19世纪之前的犹太人那样,如此憎恨变革;然而,卡尔·马克思之后到了19、20世纪之交,在很多人眼里,激进分子和犹太人一度成了同义词,是一些到处播撒反叛火种的人。而且,他们往往是有钱的犹太人:托洛茨基资助了俄国革命,豪尔赫·巴斯坎资助了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的革命,立陶宛犹太人利昂·乔吉斯则是罗莎·卢森堡的情人兼幕后金主。
这篇文章里要写到的主角,则是这个革命家血统在美国的传人。索尔·阿林斯基1972年就去世了,享年63岁,但是,晚至2011年“占领华尔街”这样的左翼运动,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阿林斯基是个标准的“叛教者”:生在正统派犹太人家庭,却果断抛弃了信仰。《花花公子》对他的描述是“戴个眼镜,穿得很保守,像个会计师”。他入芝加哥大学读书,主修考古学,不久他被这座城市闻名遐迩的贫民窟所吸引,辍了学,去跟穷苦人打成一片。他所起家的那一片社区,正是美国左派作家厄普顿·辛克莱在其最火的小说《屠场》里所描写的那一个。在那里,他的组织和演讲才华崭露头角。
他后来的工作重心逐渐转移到了共同体组织上,本质上,他决心让素不相识的人们联合起来,让分散开来的一个个无声者发出集体的声音。他先后去了堪萨斯、底特律、奥克兰等城市,但芝加哥是他倾注精力最多的根据地,他曾动员那里的工人反抗像柯达这样的大公司的压榨。奥克兰市长曾下令将他拒之城外。不过,美国政界不乏心怀社会主义理想的人,阿林斯基往往能得到这些人的赞许,哪怕他的目标比一般的社会主义者激进得多:他是要完全毁掉现存秩序的。
▲索尔·阿林斯基(1909-1972)
阿林斯基平生影响最大的一段活动,是他跟希拉里·克林顿的交往。希拉里还在卫斯理女子学院读书时就给阿林斯基写过信。1993年,卫斯理的校长在接到白宫的电话后下了一道规定:美国总统或第一夫人在本校就读时留下的论文必须保密。这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人们一查就知道,当时的第一夫人希拉里,就是1969年的卫斯理毕业生。克林顿卸任后,希拉里的毕业论文被公开,文章的标题叫“只有斗争……:以阿林斯基为例的一个分析”。
希拉里把阿林斯基称作一个“新霍布斯主义者”。17世纪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人性理论尽人皆知:人与人之间就是狼与狼的关系;人处在社会里,第一考虑的是自身的安全。他像《西方的衰落》的作者斯宾格勒一样,把生命和文明都看作是一个衰落和腐化的过程,但是,他为此而欢呼,因为既然从每一个人到每一个社会都在变衰、变坏,你消灭一个人的生命就不必带有很大的负罪感,你破坏一个社会也就是有理的。在阿林斯基的学说中,摧毁一个旧世界是不需要有所顾忌的,需要顾忌的是技术问题:如何将摧毁性的力量有效地组织起来。
▲阿林斯基给希拉里的回信
阿林斯基宣称他希望被人恨,恨他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我被那些维护现状的人称作“煽动者”,我就成功了。不过,他的活动绝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希拉里在讨论他的经验和教训时得出结论:真正的变革必须由政府启动——不过,阿林斯基所开创的那一套组织技术,也完全可以为政府所用。
无怪乎阿林斯基自诩“无权者的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说的是有权者如何保持权力,《激进分子法则》讲的则是无权者怎样攫取权力。”他在《激进分子法则》一书中说。这本书是他留给美国人的“礼物”,1971年出版,似乎自知没多少天可活,阿林斯基将一辈子的心得写成此书,供他的后继者使用。
《激进分子法则》的目标读者是城市里的年轻中产。1930年代,蓝领工人是美国社会里的干柴烈火,过了三十年,《屠场》那样的小说早就过时,中产阶级年轻人才是反叛的主力。阿林斯基敏锐地认识到,他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衣食无忧的少男少女身上,不过,他并不知道1968—1969年以他为题写论文,后来又跟她通信的那个女校学生,将来会成为第一夫人、国务卿,甚至冲击了总统宝座。
希拉里曾在1971年的一封信里问起《激进分子法则》一书何时出来,从卫斯理女校到耶鲁法学院,她从阿林斯基的校园演讲术里收获良多。在奥巴马竞选总统的时候,《法则》一书曾又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因为奥巴马公开称自己是阿林斯基的信徒。所以不难理解,共和党人、美国人的保守派们总是要把《法则》和阿林斯基搞臭,最好把《法则》污名化为一本类似《我的奋斗》那样的危险的书,谁胆敢宣称喜欢它,谁就自动声名扫地。
1971年3月,《花花公子》的记者专访阿林斯基,这场访谈也让他的名声攀升到了顶点,爱之者奉若先知,憎之者恨入骨髓。阿林斯基抛出了几句决绝的话:“如果有来生,我想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下地狱。地狱就是我的天堂,我一辈子都在跟一无所有的人在一起。如果你是个地狱里的一无所有者,你就谈不上有什么道德。一旦我下到了地狱,我会把那里的一无所有的人组织起来。他们就是我的人民。”
如果果真有地狱,被撒旦所管辖,听到这番话,撒旦也要颤抖的,他会像奥克兰市市长拒绝阿林斯基一样,把他关在地狱的大门外。
激进分子或者“革命者”肯定不是犹太人的固有特征,像阿林斯基这样的犹太人,身上多少有点“基因突变”的色彩。众所周知,美国的犹太人大多接受美国的价值观,社会地位稳固,真要怀疑谁不安分,搞阴谋,怀疑不到犹太人头上。然而,阿林斯基的存在,和他的身后之名,并没有因其叛离犹太教而遭到同胞的贬弃,事实上,阿林斯基一生社会活动的内情及其外在形象,一直得到犹太人控制的美国媒体的维护。所以,那些心存怵惕的正统美国白人没有理由放弃对犹太人的一个可怕印象:他们善于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换上其他身份,悄悄渗透进一个国家的权力层里,侵蚀它,改变它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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