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人类之巅3》近日上线流媒体，这部由阿根廷导演爱德华多·威廉姆斯执导的先锋之作早已在国际影坛引发热议，本片最早入围了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也曾入围北京国际电影节与内地观众见面。尽管名字里带有“3”，但实际上这是导演威廉姆斯2016年作品《人类之巅》的第二部续集（实际上并没有“2”）。影片中，几名年轻人漂泊于秘鲁、斯里兰卡和台湾，游离于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闲逛、交谈、沉浸于奇怪的对话，进行着看似漫无目的的闲聊和探索。威廉姆斯通过这些年轻人似乎无所事事的状态，揭示了他们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疏离感与不安。他们并非简单地被技术引导，而是在努力理解并超越这种科技统治的世界，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份。威廉姆斯通过非传统的叙事结构与超现实的视觉手法，将这种游离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借此机会翻译了一篇来自The Film Comment的采访。威廉姆斯一向以其对新技术的大胆尝试和对现代青年的敏锐捕捉而闻名，在《人类之巅3》中，他利用360度全景相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电影观看体验。通过这种技术，影片的画面呈现出梦幻般的扭曲和失真，人物仿佛在水中波动，节奏时快时慢，打破了传统电影中的叙事和视觉规范。此外，影片以一种开放、自由的态度对话题进行探索，无论是演员之间即兴的对话，还是镜头内外同时发生的情节，都赋予影片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浸感。威廉姆斯对非专业演员的选择也是另一大看点，演员们在不同国家间的旅行及他们的表演带来了影片的自然和真实感，让观众感受到角色的成长和转变，而不仅仅是电影中的情节发展。
导演: 爱德华多·威廉姆斯
编剧: 爱德华多·威廉姆斯
主演: Livia Silvano / Ri Ri Yang / Abel Navarro / Sharika Navamani / Bo-Kai Hsu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台湾 / 阿根廷 / 葡萄牙 / 荷兰 / 巴西 / 秘鲁 / 中国香港 / 斯里兰卡
语言: 西班牙语 / 汉语普通话 / 英语 / 僧伽罗语 / 泰米尔语
上映日期: 2023-08-09(洛迦诺电影节)
片长: 121分钟
作者：Jordan Cronk
原文来源：The Film Comment
在《人类之巅3》这部电影的大约四分之一处，出现了一个我从未在其他电影中见过的场景。乍一看，这就是个普通的对话场景，只是镜头角度稍微有点高。开场是一个逆时针的摇摄，拍到两个角色在街中间对话，他们站得特别远，镜头似乎在他们头顶上方不规则地旋转。如果你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不对劲，那是因为导演爱德华多·威廉姆斯用Insta360 Titan——一种球形摄影机，通过八个镜头记录下高清画面，然后在后期制作中用VR视镜来构图——拍摄了整个电影。
36岁的阿根廷导演威廉姆斯，是现代艺术电影的先锋，他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在尝试不同的技术。他的第一部电影《人类之巅》（2016年）——新电影有点戏谑地作为其续集（实际上没有第二部）——是用数字和胶片混合格式拍摄的，而充满活力的短片《仿佛》（Parsi，2019年）则是用GoPro 360拍摄的，尽管影片的外观和质感仍然不可否认地呈现出超现实的效果，这预示着他最新作品的完全实现。
《人类之巅3》剧照
和前作一样，《人类之巅3》关注的是生活在秘鲁、斯里兰卡和台湾的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影片基本上没有剧情，在不同国家、角色和对话（通常是奇怪的，噩梦般的性质，话题从体内生长的真菌到一个小蓝蛋和它神秘的接收者）之间自由漫游，威廉姆斯以前一部电影的连锁结构转化为完全流动的结构。在这里，多个场景同时上演（在镜头内和镜头外，以及通过重叠的字幕提示），不间断的镜头锻造自不受约束的时间结构——或者像上面提到的那样，通过避开匹配剪辑或正反打镜头等惯例，电影达到真正沉浸式的叙事效果。
就像在RPG或VR体验中一样——这是与这部电影的美学最相似的两个参照概念——电影在某些地方把360度全景技术用到了极致。这使得画面看起来有点怪，比如画面有时候会扭曲变形，人物影像会像在水中一样波动，动作节奏也会忽快忽慢，就像视频卡顿一样。但这些小瑕疵并没有破坏观影体验，反而让电影给人的感觉更加梦幻，就像电影里的世界是悬浮在现实之上的——在电影的空间里物质性的身体与宇宙相遇，固着于地面的东西能在一瞬间飞升。《人类之巅3》给我们描绘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不仅仅是被技术牵着走，而更想要努力超越它。
在《人类之巅3》于美国纽约电影节首映的前几天，我和威廉姆斯通过Zoom进行了对话，我们讨论了电影的多样性构想与创新制作过程所提供的可能性。
Jordan Cronk：《人类之巅》从未让我觉得是一部会出续集的电影。你总是会计划制作续集吗？
爱德华多：这不是计划中的。就像你说的，《人类之巅》不是一部你会期待有续集的电影，所以我得有个足够好的理由才去做。我知道我想继续在不同国家拍摄，因为那对我来说仍然很有趣。我认为现在做更多这样的电影更好，然后当我老了累了，我就可以只拍一个国家的影片[笑]。一旦我决定保留在多个国家制作电影的想法，这就会感觉像是一种延续。但我觉得我所有的电影都是相关的，它们并没有那么不同。
Jordan Cronk：你用360度全景相机拍摄了2019年的作品《仿佛》，并把它带进了这部最新的电影里，在这个过程中你学到了什么吗？
爱德华多：我在《仿佛》中学到的是如何在后期制作中使用VR头盔进行剪辑和构图。我记录了我观看图像时的动作，所以构图是由我头部和身体的动作决定的。这对我来说非常有趣，我很好奇我可以在一部故事片中用它做什么，以及用一个更高水平的机器又能做什么。我的意图是让观众有时感觉到摄影机的存在和影像的奇异性，有时又更多地与影像中的人或某些情境联系起来，忘记影像和摄影机的存在。在拍摄过程中，我发现了影像中的许多东西，例如机械运动、可能出现的错误等等。每当我使用一台新摄影机时，我试图弄清楚在拍摄时有什么是我能通过它做到的，有什么又是不能做到的。
Jordan Cronk：你是怎么选择这三个国家的？与第一部电影中的国家相比，它们在主题上提供了不同的东西吗？
爱德华多：其实并没有。起初我本来想拍摄更多的国家，但那实在是太复杂而且太昂贵了。我对选择哪些国家进行拍摄的想法非常基础：首先，它应该是我在电影中不常看到的国家，然后我会尝试去我不太了解的地方，或许还会将这些地方与离我更近的地方结合，比如把阿根廷和秘鲁结合起来。
我以前去过斯里兰卡，电影开头的这个有着球形房屋的街区就是在那里发现的。我了解到，这些屋子是在海啸摧毁了那里的许多房屋后建造的。之所以这样建造，是因为它们比矩形的房屋更能抵御海啸。
至于秘鲁，我在网上看到有人住在水上，在被洪水淹没的社区里。我发现这个社区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被洪水淹没，它毗邻亚马逊森林。那里的人们习惯于住在水上，这正是我想去探索的地方。
台湾的情况有些不同。这个想法来自一位制片人，他告诉我，如果我在那里拍摄，他可以为我提供资金。台湾不像其他两个国家那么特殊，但我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火车站和几个其他地方。总的来说，每个地方只有一两件事吸引我去拍电影。我更感兴趣的是看看我在去那里后会产生什么想法。这就像选择摄影机一样：我更好奇的是可能（could）发生的事情， 而不是将要（will）发生的事情。
《人类之巅3》剧照
Jordan Cronk：你通常是怎么找演员的？他们都是非专业的吗？我注意到在电影中，一些角色有在不同国家出现。
爱德华多：他们都是非专业的。第一部电影中有一些专业的演员，但这一部没有。在这部电影里，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与一些演员一起从一个国家旅行到另一个国家。我们带着两个演员从斯里兰卡到秘鲁，又带着另外两个从秘鲁到台湾。对我来说，与他们分享这种体验很重要，对观众来说，看到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也很重要。我不想让它看起来像是电影而不是人在旅行。
至于选角，也许唯一的新东西是我更明确地在每个地方寻找 LGBTI 人士。但也不是完全排除其他演员，只是我们在选角过程中会鼓励这样做。通常我们能在拍摄地点附近就找到想找的人。只有在斯里兰卡，我们才不得不从很远的地方找人，因为在那里真的很难找到 LGBTI （演员）。所以有些人来自附近的大城市。这就是互联网选角的一大优点：它有助于我们结识来自不同地方的人。
Jordan Cronk：你通常在开始之前写完整的对话或场景，还是在现场和演员合作？
爱德华多：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个剧本——或者某种用剧本形式写成的东西。那些习惯于阅读剧本的人可能会说它们不是剧本（笑）。但它有对话和情境，这对我很有用。一旦我到达第一个国家，我就开始思考新的想法，也许感觉我写的一些东西行不通。然后当我遇到当地的人时，我告诉他们我的想法。有时这似乎是很简单的事情，比如让角色们在公共场合接吻。但他们并不总是习惯于这样的事情，而在其他地方他们又会非常兴奋地去做。
大多数场景都是剧本对话和即兴表演的结合。我喜欢告诉演员们一些台词，看看他们能记住什么，以及他们如何即兴表演，在一个国家拍摄结束后，我会看看事情如何进展，然后再为下一个国家重写剧本，当我到达下一个国家时，我又会重复这些步骤。随着拍摄的进行，有些东西会消失，有些东西则会增强。
《人类之巅3》剧照
Jordan Cronk：你能谈谈你对年轻人的兴趣吗？你的大多数电影都是由年轻人组成的，他们处理着他们那个年龄阶段的一些典型状况。
爱德华多：这有点欺骗性，他们并不都那么年轻。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态度，或者因为我们看到角色没在工作，都在闲逛，所以我们认为他们是年轻的。我读过一些评论说电影中的人不超过30岁，但其中的一些人肯定是超过了。我认为观众感觉他们如此年轻的原因来源于他们的态度。但年龄与我感兴趣的一个主题有关：工作问题，以及没能找到至少有点意思的工作，或者一个不会占据你所有时间的工作。当你年轻时，你可能会工作，但你通常也有自由去做其他事情。
Jordan Cronk：你能描述一下拍摄的实际方面，以及你是如何操作摄影机的吗？
爱德华多：我边做边学。最主要的是，我不需要在拍摄时构图。这解放了我，但也带来新的复杂性。我们制作了一个背包，将摄影机安装在操作员的头顶上。所以移动摄影机的人不应该太高，因为你不想让摄影机离演员太远。当然，360度的拍摄也意味着技术团队需要隐藏起来。在最初的几天，我躲在一些东西后面，然后我们想出了其他不出现在镜头里的方法。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也不必这样：比如我们有的镜头是观众可以看到我或者录音师，我喜欢那样。我们也注意到了一些错误，比如当人物的脸离摄影机太近时，影像就会失真，或者会出现摄影机将八个镜头拼接在一起时形成的星形。但我也发现了如何将这些错误用在电影中。例如，我注意到如果你把人物的脸放在星形出现的地方，那么它会出现三次重影。
Jordan Cronk：你能够在拍摄时看拍到的画面吗，还是说你会在拍完后才看？
爱德华多：我有一个可以让我看画面的iPad，我会在每次拍摄后进行剪辑，所以我可以边走边学习如何处理镜头。关于摄影机的另一点是，我可以把它放在地上，然后让它继续拍摄。这就是我们在电影结尾的丛林中拍摄的长镜头，猴子跳上了摄影机。很多这样的事情都是后期制作，当我在VR中观看素材时想到的。我可以改变任何我看的方向和事物，以及我想让影像如何运动。
Jordan Cronk：电影中有几次两个场景同时在镜头内和镜头外上演，对话重叠。你是如何构思和编排这些时刻的？
爱德华多：对我来说这很有趣，能够在不知道是否只选择其中一个的情况下，同时上演这些情景。所有的声音都是分开的，所以我可以很自由地去除我不想使用的对话，但总的来说，当我们拍摄时，我对共时性更感兴趣。当我们有了重叠的声音和对话，就很难决定电影是否要加字幕，但我喜欢这种多个场景同时发生的想法。我也喜欢电影有很多字幕，让观众很难跟上阅读的速度。有些人建议说，不是所有的都需要阅读，当电影有太多字幕时，观众就不看字幕了。我希望他们这样做；这对我来说是会在电影中发生的事情。有时我会更关注角色所说的内容本身，即使我不理解他们的语言。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可以让观众知道不必阅读电影中的所有东西，或者电影中不是所有东西都有必要。这也是说明人们的语言和想法具有同步性的另一种方式。
《人类之巅3》剧照
Jordan Cronk：很多人将观看这部电影的体验比作电子游戏或VR作品，你小时候会玩电子游戏吗，或你在制作电影之前就对VR感兴趣吗？
爱德华多：就VR而言，我之前没有特别关注过。我是在拍这些电影时才开始接触的。但我小时候玩了很多电子游戏。我现在不再玩它们了，因为如果我开始玩，我就会停不下来[笑]。有些人还将电影的外观比作谷歌地图，我喜欢这个说法，因为它与让我们用不同的方式看待所谓“正常”影像的想法有关。但这些都是我在观看素材时逐渐发现的。正如你在电影结尾看到的，当我们到达台湾的山顶，一些演员说这感觉就像是一个电子游戏——我猜是因为那是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地方，他们会更多地把这些地方与电子游戏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东西联系起来。我真的很喜欢这些想法，它们不仅出现在影像的肌理中，还出现在不同的拍摄情境中。
Jordan Cronk：如果有第三部《人类之巅》，你觉得会有什么新的技术可用，或者有什么新的拍摄方式值得追求吗？
爱德华多：我不知道。我总是对如何使用工具感兴趣，而它们不必是新的工具。我也对胶片感兴趣，以及在使用了其他工具之后如何使用胶片。在第一部电影中，我们使用了16毫米胶片，以及一个小摄影机和一个非常大的摄影机。不同大小的摄影机会影响演员。所以我不认为我必须有新技术，但我会一直思考如何以新的有趣的方式使用我的工具。我已经有了下一个要使用的东西的想法，但我不会说那是什么，以防我最终没有使用它[笑]。但它不是什么很新的东西，这只是如何使用它的问题。在第一部电影中，我使用了16毫米胶片，但现在我们要如何使用胶片，特别是当我们习惯了在手机上观看YouTube视频时？这会影响我们拍摄的方式吗？我现在的问题或许是，在我使用了360度拍摄的摄影机之后，我该如何使用胶片或更普通的摄影机。对每种技术和工具的每次体验都会改变你的想法，改变你认为你能做的和你不能做的事情。
ICS：影片结尾处几乎就像是幽灵电影，我们集体体验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看到了漂浮的彼此相互照顾的灵魂。对我来说，那是当代电影中最令人着迷、最富有诗意的时刻之一。你是如何创造这种漂浮效果的？
爱德华多：其实很简单。我们请教了许多有 360 度拍摄经验的人，但大多数人都不敢这么做。他们通常在工业化程度更高的环境中工作，也许他们害怕雇主发现他们拍摄的是一部奇怪的实验艺术电影。甚至在我们拍摄前不久，就有人辞职了，所以在实际拍摄前三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自己做。所以我就谷歌了一下“如何拍出飞行的人？”（笑）我们之前在巴西时用绿幕拍过，后来在阿根廷有人帮我把它拍得更好。最后，我自己做了这件好事，而我是一个经常会在电脑上想出点子的人。这部电影的许多想法和观众在屏幕上看到的东西都来源于一个事实——我们一直在依赖电脑生活，这就是我所做的，也是我们许多人所做的。所以电影的效果显得非常 DIY 是有一定道理的。电影中的想象也来自于我自己的梦：我经常在梦里飘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