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父母教孩子婚恋观，他为什么不听？

文 | 叶倾城

我不是很有母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朋友们对我青眼独加，认为我可以当他们家的“业余父母”——我有时候自吹自擂，说我其实就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不会魔法，一样能缔造奇迹。

总之，对朋友的小孩们，我教写作文，在他们父母要生第二胎的时候给予安抚，陪打过电子游戏，帮忙看过申请藤校的资料……略尽过各种绵薄。

但是，当朋友找我，告诉我她快愁死了，让我与她的女儿冬冬谈谈爱情时，我还是吃了一惊：“冬冬才几岁呀？你担心得太早了吧。”模模糊糊记得，好像就在不久前，我才教过冬冬写记人的作文。

她怒我：“冬冬都大一了好不好？难道你还要我们的孩子像我们一样，非得吃了亏才学会吗？”没错，她离过婚，是吃过亏的人。

她比我略大几岁，大学毕业后，很自然地相亲结婚，与老公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那时已经接近21世纪，社会正在起激烈的化学反应：有人下岗失业破产，沉下去沉下去，沉到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发财出国功成名就，升上去升上去，升到了九霄云外。她没想过成为后者，却害怕成为前者，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启事，就去应聘了。

在新岗位没上几天班，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公司领导和同事都不给她好脸色看，觉得她就是过来享受福利的。她好强又委屈，赌一口气，大着肚子照样谈业务跑客户，恨不能到产前最后一天还在工作，一出月子又重返岗位。一年后，她升了中层。到现在，她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层了。

而她的婚姻，也就在她拼命的这几年，慢慢地死去。她赚钱回家，她老公首先就拿去贴补自己的父母家人，她安排双方老人都去新马泰，明明是她出的钱，婆家还觉得她娘家父母不懂事，不该来占这便宜。她不肯上交所有收入，老公非常不高兴，觉得她竟然存小金库，一定是有了外心。老公不理解她工作辛苦，也没打算体谅，仍然觉得她该像原来一样，承担大部分家务，逢年过节，其他人在打牌，她得去做饭。没有发生什么不堪的事，只是这样的婚姻，对她全是义务没有任何福利可言了。

我问她：“你认为你当时的婚姻选择是错误的吗？”

她不愧是做了多年管理工作，一开口就不同反响：“做企业一定要通盘考虑，最忌讳碎片化，不是说你引进这条生产线赚了钱就行，也可能它的销售影响了你的重头产品的销量呢。做人也一样。婚姻是大事，不是你结了婚过日子就行，要想到：第一，它对你整个一生的影响，能给你助力还是给你阻力；第二，你当时可能看他不错，但你会变，他也会变，有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能贯穿始终？比如说，年轻恋爱的时候，男孩对女孩都很好，能不能好一辈子不好说。那这个就不能当作你们结婚的根基，就像……”

她顿住，我接上：“就像不能把房子建在流沙上。”

她赞美我：“不愧是作家，说得到位。”

我乘胜追击：“但是有些不变的事物，比如身高，比如颜值——一段时间内不会变，再比如那啥与那啥……啊，万一我们的孩子就看上这些了呢？”

朋友一愣：“呀，我指的其实是出身呀、门当户对……”她又想了想，说，“……也行吧，长得帅，看得舒眼，带出去有面子，很能爽一段，值了。反正就是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不能像我。”

她叹口气：“我们家是很保守的，上大学都不让我恋爱，说是早恋。又天天给我灌输‘什么年纪做什么事’，‘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哪里有什么爱情’，我也是傻，都信了。结果呢？为爱情结婚，至少落了爱情；为钱结婚，至少落了钱，我就是因为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而结了婚——落了个啥？”

我说：“其实你可以自己和冬冬讲呀。”

朋友说：“我没办法跟她说，她会伤心，觉得自己不是爱情的产物，觉得我在批评她爸不可爱，没有优点——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答应与冬冬聊一聊，却没准备把朋友的话照本宣科。朋友的观念大体上我认同，但即使这样，我也知道，每个人的人生哲学都来自于自身经历，不能横向平移到其他人身上。身为父母者，有时候却忘了一件事：自己的人生观，也不能纵向平移到儿女身上。

这大概是很让父母们困惑的事：我明白二二得四，我教给我的孩子，他/她学会了。那为什么，我明白这个人是绝佳婚恋对象，我教给孩子，他/她却不听，甚至与我大吵大闹？那是因为——二二一定得四，但这个人未必是孩子的佳偶。

我听过太多婚恋的悲剧，都与父母的干涉有关。

一位女友，大学时被一个来自农村的男生追求。她还没来得及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父母已经被吓到了：农村的？坚决不能嫁。年纪轻轻，她接受不了父母的“势利”，几乎是拍岸而起：农村的怎么了？我还就看上他了。几年时间，全用在与父母斗智斗勇上，说谎出去约会，让朋友传纸条，玩假自杀……到最后，父母心软了：你真爱他我们就接受。她反而慌了：其实，她一直忙着和父母斗争，没多少时间去了解这个男人。

硬着头皮，她还是嫁了。半年后离了婚。

她没有孩子，但她天天跟我说：“你一定要和小孩讲，恋爱结婚这种事，必须听父母的。只有父母是最爱你的，不会害你的。”

但另一位女友，对她的观点很嗤之以鼻。她常说人家坑爹，她是被爹妈坑了。

那时她刚上班，爹妈经常让她带同事回家玩儿，几次后，便三番五次提起一个男同事，理由是“他很老实”。

哪里老实？首先相貌平凡，其次不烟不酒，见人木讷得叫叔叔阿姨都不会。有同事主动帮忙下厨，也有人餐后主动洗碗筷，他一动都不动。她妈认为：“那些人都是有意表现，男人能表现一时，不能表现一辈子。”

她年轻，糊涂，就结了。

婚后，男人一如即往地“一动都不动”，在家里走来走去时，手是揣在兜里的。不做家务也就算了，但买新房要装修这样的大事，男人也当甩手掌柜，一叫他去建材城，他就发脾气。她渐渐看出来了，男人不懂行，且不知如何和人比价杀价。又好面子，不想出门露这个怯，索性一推六二五。

男人不爱说话，也不爱社交，不爱运动，也不爱情调。爱什么？爱躺着玩手机。她试了很多办法，都没用。男人没朋友，也不想交朋友，她的朋友上门，男人继续躺在卧室床上玩手机，都不出来打招呼。她只好把卧室门关上，假装男人不在家。

她咬牙切齿对人抱怨：“我就和嫁了个牌坊没什么两样。”

所以，她的想法就是：“为什么现在被骗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的观点跟不上时代，还自以为是，不骗他们骗谁？儿女大了，要恋爱结婚的事，老年人就不该管。你那些过时落伍的观念，只会害了孩子。”

到她自己成了老年人，做不做得到？我怀疑。

我自己做不做得到？我……我不怀疑，我知道我肯定做不到。

我自己的成熟大概是在三十五岁之后才开始，到现在还有许多的幼稚，但大概已经到我的上限了。我渐渐发现，古人说三十而立是有道理的，读多少书、走多少路，都不能代替亲身面对人生困境、亲自处理来得有效。要到中年，睁开眼全是指望你的人，没有一个你可以指望的人，才会明白很多事必须硬着头皮上，任性是要不得的。但到那时，大部分人已经完成了事业与婚姻这两项最重要的事，最糟的局面就是：既入错行，又嫁错郎。

入错行，大不了从头再来，反正歌里是这么唱的。但若嫁错郎，第一你未必有豪情壮志止蚀离场；第二无论你做不做得到，你多半对你带到这世间的那个小生命终生内疚；第三婚姻不幸福的人很难快乐，你若不是快乐的母亲，你的孩子也很难快乐。

吃一堑不见得长一智，但摔倒了腿的，我见过不少。身为父母者，很不希望孩子一失足成千足恨，很愿意成为孩子的手机地图，随时随地：“导航开始：请沿当前道路向前……”看到孩子走错了路，不能不反复提醒：“您已经偏离路线，请重新规划。”可是——谁能绘制人生的地图？谁能确定父母地图就一定正确？你曾经熟悉的道路已经淹没在蔓草里，眼前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就算地图是对的，它反反复复，隔几秒钟提醒一次，也只会起到反作用。我自己有时都嫌导航太吵，把它关了。

但愿，我能是一个比较温柔婉转的地图，能对孩子这样说：“在我的系统里，你现在要走的路是死胡同，我不能确定你能否顺利折返。大数据显示，走那条路获得幸福的人微乎其微，就概率的角度，你很难是那微乎其微之一。我很愿意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支持你，但是——人寿有终时，人力有尽时，搞不好我当时已经长眠于地下了。你确定还要往前走吗？”

我想，我会屏息等孩子的回答。

而若孩子说：“是的。”

我……我想我还是会，支持孩子的每一个决定，就像我的母亲，支持过我一样。

当然当然，最好最好，孩子根本不往死胡同里走。

【注】本文原标题为《父母很愿意成为孩子的手机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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