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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我接触大量随迁子女,另一方面我在一个贵族学校教书 | 张轶超 一席第457位讲者

一席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7-05-12 21:16

正文

张轶超,上海久牵志愿者服务社创办人,为务工者的孩子免费提供合唱、英语、舞蹈、美术、电脑、各种器乐培训等课程。


我那个朋友就跟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让他们出国去。我说这怎么可能,让一个农民工子弟去国外留学,他们不可能有这个资金。我那个朋友就说你可以试试看。



教育的器量

张轶超

大家好,我叫张轶超。我是一个公益组织的负责人,这个机构叫作上海久牵志愿者服务社。

 

2001年的时候当时我还是复旦大学的在校研究生。当时我来到了杨浦曲江湾镇的一个地方,那里聚居了很多所谓的外来工。有很多专门给这些外来工的子弟提供教育的,所谓的农民工子弟学校。

 

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小女孩,那边有一条臭水沟,她们家用木板用石棉瓦,简单地搭了一个房子,就住在那个臭水沟旁边。



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因为上海经常会下暴雨嘛,特别是夏天的时候,每逢下大雨,他们全家就会拿出家里面所有的盆盆罐罐去接水,然后拼命地把进来的水给舀出去,就是这样一种条件。

 

她所在的那个学校,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发现它黑板都没有,黑板是用黑颜色漆在墙上刷的。学校里面所有的粉笔都是粉笔头。我问她为什么只有粉笔头,没有一只完整的粉笔。她说我们学校的老师说买不起粉笔,他让我们到隔壁一个上海的公立学校去捡的,捡了一堆的粉笔头。

 

当时我就很吃惊。然后我就在想,对于这样一个孩子,她的未来会是怎么样子的。然后从2001年开始我就一直在他们学校做志愿者。我组织了一群复旦大学的学生,带着这些孩子,教他们很多很多课外的天文、音乐、绘画、电脑、历史、地理等等。

 

我印象中记得很清楚的一点,在2009年的一天我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他告诉我,听说你一直在给农民工子弟上课,这些孩子中有没有比较优秀的孩子。当时我就跟我那个朋友说有一些优秀的孩子,但是他们也碰到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办法在上海这样一个地方参加中考和高考。

 

我那个朋友就跟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让他们出国去。我说这怎么可能,让一个农民工子弟去国外留学,他们不可能有这个资金。我那个朋友就说你可以试试看。他听说有一个学校,那个学校可以给这些孩子提供免费的全额奖学金,前提是你必须足够优秀。

 

所以当时我就跟我一直教的那些孩子说起这么一件事情。我问他们你们是否愿意去试一试,当时有三个孩子跟我说愿意,其中一个就是我最早接触的那个孩子。我们有一个合唱队,叫作放牛班的孩子,那时也是因为看了那部电影《放牛班的春天》而成立的。



这个孩子也是合唱队的一个核心的成员。她当时因为学校里面不允许这些孩子参加上海的中考,所以她在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回老家去继续求学,而是选择了上海的一个成人高中,她想在那边随便混个文凭出来,之后就自己做生意。

 

有一天她妈妈来找我,跟我说张老师你能不能劝劝我家孩子,她觉得读书反正也没有什么意义,她想做生意。我说做什么生意呢?她说去卖西瓜了。然后她妈妈就带着我,那个孩子当时真的在卖西瓜。就是不去上学了嘛,她跟另外一个小伙伴,两个人弄了一车西瓜在马路上卖。

 

然后我跟她说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于是在差不多是2009年年底,暑假过完之后,这孩子跟另外两个同学一起,他们在久牵,在我所创立的这样一个机构里面一起待了整整三个月。去练习各种各样的学科科目,特别是英语,因为那个国外的学校是要求全英文的面试。

 

我印象中在2009年12月底的时候,他们递交了申请书。在2010年1月份的时候这个孩子很快得到了面试通知,她当时很开心,然后跟她爸妈说这次一定能成功。她妈妈听了之后就笑了,她说人家只是看你可怜给你一个机会,其实人家根本不会要你的。当时她妈妈还说了一句话,说如果你最后能够被录取的话,我会给全上海每条狗打一件毛衣。我听了也是很郁闷,觉得这个妈妈怎么这么打击她的孩子。

 

接下去她就参加了面试,参加面试之后就杳无音信了。一直到2010年的4月1号,就是愚人节那一天,这孩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张老师我收到了一封邮件说录取我了,是不是开玩笑,今天是4月1号。然后我想这个学校再怎么喜欢开玩笑也不可能在4月1号开这么一个玩笑。所以我跟她说这一定是真的,恭喜你。她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然后她就特别开心,告诉她爸爸妈妈。她也就成为了我们久牵第一个成功申请到国外全额奖学金出国去读高中的孩子。久牵至今已经有7个孩子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个事情之后,我当时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因为对我来说,它可能是从2001年开始去做志愿者去帮助这些孩子的一个结果。但是对于,比如说这个孩子,还有对他们的家庭而言,这是一个奇迹。我问我自己的一个问题就是,这到底是一个奇迹,还是只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

 

我心中想这不应该是一个奇迹,我认为这件事情它完全可能发生,不仅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它也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给这些孩子们到底提供了一种什么样的教育土壤,我们让他们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让他们的心中拥有什么样的信心。

 

当时那个国际高中,叫世界联合学院,它的一个面试官来到久牵参观,他特意来找我。他想了解的是我到底做了什么使得一个农二代变成这样子,而我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孩子。他说有两点,第一点他说他们学校是一个希望多元化的学校。所以他希望这个学校既有那种贵族子弟、富二代,也有来自贫困山区的,甚至残疾的孩子。他希望能够构建一个多元化的校园,让这些孩子可以互相之间交流,所以他选择了我们久牵的这个孩子。

 

我想确实也是,因为我当时一方面做久牵,接触大量的随迁子女、农二代;另一方面我在一个贵族学校里面教书,所以我接触大量家庭经济条件非常好的孩子,他们注定是要出国去的。但其实对于他们双方而言,他们都不是特殊的。对于农二代而言,他们身边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农二代,所以没有一个人是特殊的。而对于贵族学校而言,贵族学校的每一个孩子他们身边也都是富二代,也没有一个人是特殊的。他们感受不到自己的独特性。

 

但是如果我把一个农二代放到比如说富二代的群体里面,对于那些富二代而言这个孩子就是特殊的,而对于这个孩子而言富二代也是特殊的,于是他们双方才有可能发生交流,观点的冲撞,意见的冲突,然后才能对教育有意义。因为教育就是希望让不同的个体去认识到各自的不同,让个体变得更加宽容,变得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视野上去理解自身、理解人类。

 

第二点他为什么要选择久牵的这个孩子呢,他说在面试的时候问了很多学生,你们将来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跑到国外去念书。大多数的孩子会回答,我将来想成为一个企业的CEO,或者说想成为一个科学家,想做一个医生、律师等等。但是当他问久牵的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说因为我从小是出生在农村,但是很小,四五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到上海,所以她接触到上海的教育。尽管她是在农民工子弟学校上课的,但是她意识到这个教育跟她农村的教育不一样。

 

她在初一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短期地回到农村去,因为她爸妈希望她回去参加高考。但是她在农村只待了半个学期就回来了,因为她觉得没有办法适应农村老师的一些教育方式,就是填鸭式的教育方式。所以她觉得造就目前的很多中国的问题的一个原因,是教育的一种不公平,教育的地区性差异。所以她希望通过自己在国外的努力学习之后,能够去学习国外的一些教育经验,然后回国来创办教育机构,去弥补这样一种教育不公平,想去改变中国的教育。

 

正因为这个原因,那个面试官说这个孩子是从自己切身的经历中,找到自己未来追求的目标,他期望不是一群只想追求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这么一群孩子跑到他们学校去。

 

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在想,这么一个孩子,本来她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什么教育不公平,什么填鸭式教育,或者素质教育。到最后她想要去改变中国的教育状况,究竟久牵做了什么?在一番思考之后,我们做了一些尝试,就是从2010年开始我对久牵做了三个主要的教育尝试,让更多的孩子可以像这样一个小女孩一样,能够拥有一种去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同时也真正地获得改变他命运的可能性。

 

我们做了三个事情。第一个事情,重新改革了教育评估的方式。大家知道做教育首先你要考虑怎样去评估这些孩子。传统的评估,我想你们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得到的分数,数学课语文课是不是都是100分,99分, 98分,很少有人会得80分吧。但是等你们到了四五年级的时候是不是分数就会下来一点,变成90分, 91分 ,92分。到初中是不是又下来一点,变成八十几分了,到高中可能成绩就更差了。

 

所以目前的一个教育评估方式,都会给每个孩子这样一种感觉:我是越学越笨的。但这不符合事实,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明明是,随着我们的成长学到了越来越多的知识,我们明明变得越来越聪明。但这个体系却给了我们相反的感觉。

 

这是我们(久牵)设计的一套新的评估体系,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有六个指标,这六个能力指标是对应着不同的学科,比如合唱课对应的就是记忆类的记忆能力的指标,辩论课对应的就是表达能力的指标。孩子们上完不同的课程就会获得这些能力指标的具体分值。比如他上了演讲与辩论课,可能这学期他得到了五个分数的表达能力的指标。每个孩子上的课越多,随着他在久牵的成长,会看到自己这六个能力指标在不停地上升,永远不会下降。

 

我觉得这是更符合人的学习的一种比较自然的状态。所以通过这样一个评估体系,我想让久牵的孩子感受到,在这样一个机构,我的探索能力、表达能力、创造能力、艺术能力、社交能力,还有领导能力,各种能力都在不停地“噔噔噔噔”往上蹿。所不同的只是有的孩子能力增长速度快一点,有的孩子可能速度慢一点。但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进步。这是第一个尝试。

 

第二个尝试,我们做了一个志愿服务的系统。这个起源于有一次一个志愿者跑过来,说有一个孩子我给他补课的时候,那个孩子说老师,今天是我生日,你能请我去肯德基吃一顿吗?那个老师说张老师我口袋里面只有10块钱,他说我不想拒绝这个孩子,但是我又没有钱。我听了就很生气,觉得这个学生怎么能够这样去提出这种要求。

 

但其实这种事情很多。在久牵,因为很多好心人觉得这些孩子是农民工子弟,所以会送很多很多礼品给他们,经常会得到一些书包文具等等。时间长了之后就会让孩子们觉得我应该得到这一切。

 

所以我们做了一个系统,孩子们可以来到久牵选择他们要做一些什么样的志愿服务,比如说扫地、记录上课的出勤率、给老师去端茶、擦黑板、收作业。我们养了一条狗,所以去遛狗也是一个志愿服务,遛一个小时可以得到5个积分,等等。我们把所有的志愿者或企业捐赠给我们的东西都标一个积分的价格,孩子们可以通过他的志愿服务获得虚拟的积分,来兑换这样一些礼品。通过这个系统就让每个久牵的孩子感受到,第一我不能平白无故地去得到别人的礼品,这是不对的。第二让他们知道,但我可以通过我的劳动,我的志愿服务,来获得认可,得到这样一些礼品。


其实这个系统完全可以放在任何一个学校去使用。因为大家知道现在很多学校也要求自己的学生去做志愿服务,一般来说都是跑到居委会去盖个章,其实基本上就没有志愿服务了,反而会让孩子们觉得这种事情非常的虚伪。

 

第三件事情,我们就是在开发一个课程体系。讲到这个课程体系,首先我想说一堂课,我自己给孩子们上的一堂课,这堂课是关于普罗米修斯的。大家都知道普罗米修斯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一个神。神灵创造了人类,普罗米修斯他是一个特别喜欢人类的神,所以他希望让人类获得更多的工具,他希望宙斯能够答应,告诉人类怎样使用火。但是宙斯觉得不能让人类懂得使用火,否则人类一定不会听神的话。但是普罗米修斯非常喜欢人类,所以他就偷偷地从阿波罗那边偷来了火种,带给了人类。宙斯知道这件事情很生气,就把普罗米修斯抓起来,把他钉在悬崖峭壁之上,每天让一只老鹰去叼啄他的内脏。因为他是神,所以啄了也不会死,但是会很痛苦,周而复始地每天受这样的惩罚。

 

讲这堂课的时候我首先问了一个问题,在你们心目中谁是英雄。不同地方的孩子给的回答差别是很大的,比如我在西双版纳那边的学校提这个问题,孩子们基本上给我回答是,雷锋、黄继光、邱少云。真的,初中的孩子,初三的孩子都是这样回答的,不是仅仅小学生。我教的那些贵族学校的孩子,他们会回答马云乔布斯这样一些。然后还有一些,比如说公立学校的孩子,有的人甚至会回答Angelababy。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是英雄,可能觉得她很漂亮所以也是英雄。你会看到这种巨大差异。

 

我在课上引导孩子们去思考一个问题,关于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首先我问他们,觉得普罗米修斯为什么是英雄?他是一个神,但是他背叛了自己的种族。但如果说你做出了背叛自己种族的事情,你们会把他当成英雄吗?孩子们说,不会。我说那么现在我们假设这么一种情况:人类有一种技术,这种技术很强大,可以让任何动物都拥有智慧。你又非常喜欢猪,你跟猪是好朋友,那你会不会把这个技术给猪?当然你清楚后果,就是猪不再接受人类的统治了,我们吃不到猪肉了,或者吃猪肉得冒生命危险了。

 

我上课的时候,一堆小朋友在那边,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有些孩子举手说,老师,我会,因为猪是我的朋友。但还有一些孩子觉得,我不要了。于是我跟那些孩子说,英雄的行为不在于他是否对你有利,而在于他是否超越了某种限制。普罗米修斯他超越了自己作为神的这样一个命运的限制,而任何一个人如果能够超越自身限制的,那么他就是英雄。所以最早我一开始提到久牵的小女孩,其实她就超越了自身的限制,成为一个英雄。这是我给孩子们去上课的一种方式。

 

基本上就是说我们久牵现在也是在探索,是否去建立一个新的课程体系。这个课程体系不再是以学科为单位,因为不同的知识它可能都有相似性,比如我讲《哈姆雷特》,假如我拎出的一个概念是复仇,跟复仇相关的诗歌,或者跟复仇相关的绘画、雕塑,乃至一个新闻,一个法律的案子等,这些都可以连起来。


时空坐标的话,《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时代的,这个时代的特点,是英国在资产阶级革命前夕的。这个时代还发生了很多别的事情,比如科学上是什么样子的,宗教上是什么样子的,政治上是什么样子的。每一个知识衍生出去的点,事实上它可以跟别的知识再联系在一起。我们把它称作一个大图书馆计划,如果给学生不断进行这样一种知识训练,对于他未来去自学,就获得了一个很好的思维工具。

 

其实在我看来,教育本身它不应该是去选择对象的,不是说这些穷孩子所以我给他这样一种教育,然后富孩子我给他另外一种教育,教育其实是不限于任何对象的。在贵族学校教书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国际教育体系跟中国的传统教育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想那些随迁子女他们是否也可以去学习这些东西。


因此我们试图通过这样一个大图书馆的计划,去构建一种能够适应于每一个孩子,不管是我在贵族学校里面教的孩子,还是在久牵教的一些随迁子女,还是我们在西双版纳的山区里面教的那些少数民族的孩子,让他们来到一个共同的世界里面。

 

另外我觉得今天教育还有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使得每一个孩子没有自我。比如说很多农民工子弟,你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几乎千篇一律地说,上大学。然后我问我教的贵族学校的孩子们,你的梦想是什么呢,也几乎就是我要进一个,比如说全美排名Top30的大学,或者说我要进常春藤名校。

 

但是这个其实不是梦想。我是希望教育应该让每一个人能够去找到自我,每一个人的梦想真的是跟他自己切身相关的东西,而不是一些大人们塞给他们的那样一些梦想,那样一些成功的道路。而且这些东西其实不一定靠谱,就是你得到了之后又怎么样呢,你一定还是会觉得空虚失落。

 

久牵有一个校训,这个校训是什么呢,就是自由地探索,自由地表达,自由地创造。我相信每一个孩子,如果他们能够去自由探索表达创造的话,他们就能够像所有站在一席的讲台上的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故事。而不是说在这个社会上只有少数人可以去跟别人去分享自己的故事,大多数人聊天可能都是在吐槽自己老板怎么怎么不好,工资怎么怎么低,这个就很无聊了。

 

最后这张照片上,其实这是2011年我跟孩子们在安徽怀远的一个小街中学拍的照,这张照片上大多数的孩子我们一直是有联系,其中有五个孩子出国了。



有一个孩子,他来自四川,从小就一直挺自卑的,因为他妈妈是个残疾人。但是他来到久牵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在2010年的时候,久牵搞了一个小小世博会,(在)这个世博会上他扮演日本厨师,给其他同学做了很多寿司。他那个摊位是最受欢迎的,大家都跑过去吃他做的寿司。后来我们就跟他说,你既然喜欢做吃的,上海有很多烹饪培训的地方,你可以去试试。我们帮助他去找到了一个面包烘焙的培训机构。他现在在威斯汀大酒店里面做面包。

 

其实久牵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他们拥有各自的梦想,我们所做的其实就是鼓励他们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实现他们的梦想,让每一个人拥有属于他们的故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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