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旧文。
只是讲讲美国一个产业的历史,不要联想。
一般认为,1895年12月28日,路易·卢比埃尔在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的放映会,第一次真正创造了电影。八个月后,电影传入中国。直到1910年前后,电影在美国还是稀罕物,德克萨斯和墨西哥边境有专业的跑江湖放映师,靠在小镇上放电影收费,趁当地百姓图新鲜赚钱。
但人类的欲望,永远快过电影:就在19世纪末,阿根廷已经先知先觉,开始往外推销成人电影了——买了这些电影的人,躲在自家,拿35毫米放像机观看。
20世纪20年代,情色电影这事儿在美国已经流行。“男观众午夜专场”是街知巷闻的暗语,大家偷偷摸摸在半夜摸进俱乐部看电影。那时节,这一切还是秘而不宣的擦边球,一如半个世纪后美国大学宿舍聚众吸大麻,只要不放到阳光下谈论,大家可以彼此心照。反而是公众范围内,情色业依然被严打。好莱坞的电影纯真无瑕,连过长的接吻镜头都要回避。
20世纪上半叶,美国若干州还在查禁詹姆斯·乔伊斯和DH劳伦斯的伟大小说,理由仅仅是“书里只要有一页涉及情色描写,整本书都要被禁”。甚至到了20世纪中期,纳博科夫那本不朽的《洛丽塔》,在出版时还偷偷摸摸,身在美国,却先找了欧洲的出版社。
如果你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大概会对蒂姆·罗宾斯监狱里那张遮盖洞穴的丽泰·海华斯大海报深有印象。实际上,这样的海报就是当时犯人们的精神食粮,是给他们带来春梦的女神、解决欲望的灵感素材和虚拟情人。因为在20世纪中叶,情色读物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恰如大麻和禁酒令期间的烈酒。
在这片波涛汹涌之中,出现了一个传奇的男人。
鲁本·斯特曼1924年生,克里夫兰人,二战期间在军队呆过,战后上大学,然后开着小汽车推销漫画。50年代后期,他生意做大了;60年代,他开始大规模销售情色内容:漫画书、杂志、各类突破想像的东西。比如,他去找投币点唱机的制造商,请他们制造点播情色内容的机器。他又发明了电话亭大小的投币式情色片放映间,让男人们可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他收购公司、开分店、建仓库,生意一直推到欧洲、亚洲。为了躲避美国人的追查,他专门去香港开设情色用品工厂。他在黑暗之中独自扩展自己的王国,和美国保守的法律法规斗智斗勇,终于把情色业推到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很多年后,记者埃里克·施罗瑟用一句话总结了这个旷世枭雄:
“在情色业支持者眼里,他是个营销天才、谈判大师、坚韧聪慧自信负责的企业家。”
也因为色情书籍的畅销,令媒体开始考虑:如何界定色情和淫秽呢?须知20世纪,美国许多廉价小说一般都有露骨的封面,因此被查禁;但19世纪许多描写贵族们豪奢淫侈生活的作品却通行无碍。这是否意味着,古典、艺术和历史相关的作品,是可以被免疫的呢?在20世纪中期之前,哪怕在美国,书籍也是要接受检查的。乔伊斯的伟大著作《尤利西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都因为被涉及淫秽而禁过;1957年,美国最高法院做了个定义:
淫秽著作,指的是那些包含着性描写内容,但不会对“社会具有重要作用”的书籍。换言之,性描写可以,只要对社会有作用。
于是曾被当作禁书的维多利亚时代地下青涩小说被挖掘出来,当作“艺术类著作”谈论,美国的法院也一再接到各类要求,希望重新审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北回归线》之类作品的文学性。总而言之,只要作品的文学性得到承认,淫秽罪名便能被洗清。
当然,在卫道者眼里,斯特曼就是犯罪组织头目、流氓、禽兽、混蛋。1958年,前美军飞行员、时任律师的查尔斯·基廷成立了“全国高雅文学市民组织”,呼吁大众抵制情色入侵,甚至夸张到“这是苏联人的阴谋”。他四处游说,试图成立一个针对色情的国家委员会,斯特曼简直就是他的眼中钉。1967年,国会授权成立了“色情淫秽调查委员会”,企图给情色业当头一棒。眼看基廷就要胜利了:卫道士们将再次击败情色业,以及人类原始的欲望。
但一年后,基廷遭遇突如其来的危机。色情淫秽调查委员面前,来了个能影响他们的人:亚伯·福塔斯升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而他是休·霍夫纳的私人律师。如你所知:霍夫纳创立了传奇的情色杂志《花花公子》。这简直是《星战前传》里,大反派西斯帝君扮成议长帕尔帕丁、潜入正派当卧底的故事。
!
在诸般势力的角斗下,1970年9月,调查委员会发布报告,结论是:虽然基廷不遗余力,反复重申“凡触及情色就是邪恶”,但是,没有足够论据,支撑“情色出版物会导致犯罪”。以此为基础,自此而后,美国的成年人,有阅读、购买、观看他们所要的情色产品的自由,其他人无权干涉。
这是个划时代的决定。从此开始,不只是“带有艺术的色情”合法了,确切说,“色情”本身,已经自由了。虽然之后几年,这决定屡遭争议、起伏、斗争,但大体上,你可以说:从这一刻起,美国人民终于可以直起腰杆、自由自在的在家看情色书和电影了。
那些光辉岁月里,斯特曼不断被指控。他的仓库屡遭搜查,他的企业随时都被调查。1975年,24名FBI特工突袭他的仓库。但他挺过来了。1978年,16名FBI特工出庭作证,可是斯特曼还是无罪脱出。对卫道士来说,这简直是地狱门被打开,放了魔鬼脱逃。但对小说家、电影工作者和广大地下情色业从事者来说,这简直是乌云横扫、复见青天。斯特曼高瞻远瞩,在70年代末预言了成人片录像带的宏伟前景,一切被他言中:进入80年代中期,由于录像带租赁的狂热,美国成人电影数量以平均一年七倍的增长速度提升。而托赖于斯特曼的奋斗和那几次传奇的庭审结果,美国人民终于有了在家里享用三俗的权利。这是一个最典型的现代美国故事:强大的民间财力和官方斗智斗勇的博弈,终于逼迫法案更迭、产业更新,乃至整个世界的样子从此不同。
但是,斯特曼先生,情色业的洛克菲勒、盖茨、乔布斯,没能善始善终。1989年,他被定罪了:不是因为情色,而是逃税。1992年他越狱成功,不久再次被捕。1997年,作为情色业皇帝的他故世于狱中,告别了这个因为他的存在,而完全不同了的世界——比如,他的那些狱友们,那些曾经只能看着丽泰·海华斯两眼发直的男人,已经获得了跟监狱讨价还价、获取情色读物的权利。
在《肖申克的救赎》里,弗里曼说: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对美国人民来说,同样如此。在那个保守的年代,罗宾斯失去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在监狱里看情色读物的权利,只好看丽泰·海华斯发呆。
任何一个现在疑似自由开放的国家,都曾经经历过蒙昧的闭塞——你去告诉长辈,那腐化堕落的帝国主义,也曾经有不让看黄书黄带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大感震惊。
自由从来不是人家凭空给你的,你不可能等着剥夺你自由的人自己醒悟,自动把自由交给你。自由从来是靠智慧、狡猾、想象力、耐心,经历残忍、漫长、不屈不挠的斗争,与那些保守的大家伙迂回、谈判、争执、吵闹,最后一点一点,从他们闭塞呆滞的手里,硬抠出来的。但无论迟早,自由总会冲出一线天来,就像罗宾斯的鹤嘴锄总会敲开监狱的围墙和大门。
因为,你看:许多鸟是关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