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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一尊观音像,如何被人世的浊血染红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12-11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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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观音》成为本届金马奖的大赢家,最佳剧情片、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尽收囊中。其后在港台影评界有不少争议,爱者极爱,而为它的竞争者《大佛普拉斯》抱不平的人则不以为然。


我看《血观音》,为导演杨雅喆的野心触动,有野心的电影不容易拍好,所以《血观音》的瑕疵和用力过度也不少,但整体而言它的大胆尝试在日益琐碎的港台文艺片当中是难得的。


解读《血观音》是很大挑战,是什么使它 不只是一部批判讽刺现实的电影 ,也 不只是一部惊悚片 ,更不是什么 宫斗片


让我们抽丝剥茧,提炼它那些不可明说的诡秘魅力。




念歌


电影使用了多重叙事,最奇特的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说书人角色——希腊悲剧里由歌队担任——而且是台湾最本土的说书形式“念歌”大师杨秀卿来出演。


据台湾民俗教育网站,念歌名称来由是:“ 由台湾民间歌谣为基础,表演时称‘念歌’,所谓‘念’,自然是接近语言声调的‘说’;而‘歌’,即是指唱的部份。


念歌本身就带有笑谈时事、警恶扬善的传统,颇有世外仙人指点尘俗愚昧的超然在,而电影的夸张表现形式恰恰把这种超然用直接的剧场手段放大了,只见杨秀卿端坐山水之间如命运之神,一笑一颦,手起弦落,底下碌碌为名利奔忙的角色如幻影,一旦被命运的闪电照亮就落入恶道之中不得超生。


这些极其魔幻的插入镜头是电影里最惊艳的部分。“念歌”二字因此真正让人想起片名里的——观音。说书人观看人世间烦音乱色,念之歌之,方是慈悲。如此慈悲眼中,片中三母女的爱恨怒嗔、阴毒剋杀,皆成可悲悯的微尘。


反讽的是,影片里的观音像,却是权钱交易的具体寄托物(不禁让人想起《树大招风》里任贤齐为了贿赂而买下的一个个假文物),无论是献媚院长太太弄巧成拙的断手观音,还是压制小官员参与土地买卖的黑观音,到最后送进警察局成为魅惑警察的礼物的观音。它们不再是洁白的水月观音,而渐渐被人世的浊血染红。




蜘蛛,蛇,蟾蜍


如果说《血观音》是一个封闭的载体,一如片中封闭的九十年代初台湾的南部乡镇、封闭的堂家宅园一样,它们其实是一个外表古雅内里污秽的器物: 养蛊的盅


据维基百科定义,何谓“蛊”: “巫师用一种特殊毒虫左右人的一切,服务于某种特定的目的, 巫师以毒虫迫使人顺从其意志,任凭操控 。放蛊的目的在于加害自己的仇敌,或用于报复他人,使役动物的灵魂为其服务,盗取他人财富作为已用,但蛊也有用于医学及其它领域。


至于如何造蛊,其恐怖不下于用蛊,唐《通书·六书略上》说“ 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 放诸《血观音》, 出身将门的棠夫人、女儿棠宁、孙女棠真,就像在密封的观音像里互相噬咬的毒虫,血肉相残。 可笑的是棠夫人自以为自己是制蛊、用蛊者,视女儿和孙女乃至于亡夫部属、贪官贱民都是她的蛊中虫。但实际上,她机关算尽,不外乎把自己制成一大蛊。


电影中最让人怜悯的,不是最小貌似最纯真的棠真,反而是貌似最淫邪的棠宁。表面看来,她极符合前述蛊的定义,她被其母视作工具,无论是色相诱惑、权色交易、还是直接出马解决问题。但她有对母亲和女儿复杂的爱也有追求自由的渴望,使她极其痛苦,相对而言,其母其女都更无情。


如果要用蛊中毒物做比喻, 棠宁是蛇 ,影片中她也是常常伏地爬行,但被地上砂石割得遍体鳞伤。 棠夫人是蜘蛛 ,心机罗织,一切在其掌握的网中。 棠真是蟾蜍 ,守静不攻,被动帮凶,但它分泌的蟾酥致盲、致命,毒性大于蛇也,头尾两宗命案,她都起了关键作用。


蜘蛛,蛇,蟾蜍


但要说谁真正得到解脱,也是这堕落受苦最深的蛇精。影片开头那尊断腕的观音像,在横跨整部电影之后得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意象呼应——先是棠宁醉后伤手——最后是她解开与棠真相绑的手铐,那才是真正的壮士断腕,大慈悲也,她既从死亡中解放了女儿,也从“血缘”中解放了自己。实际上她和女儿的命运,在“游园惊梦”般的那一幕凄美夜宴中,已经由飘荡的歌声与无常们暗示了。



将军的肖像


片中“心机婊”的心机固然让人乍舌,电影编剧兼导演杨雅喆的“心机”,布局设伏,也是不易,且处处不忘以美学配合隐喻,几个无理又出神之处,让人想起寺山修司乃至大卫林奇的诡异之美。


难忘有一个镜头是后景是画油画的棠宁,前景是教棠真画国画的棠夫人,相对应的是电影后段,棠夫人手执棠宁的手一笔一画地绘画出恶之花的血,也是他俩最后蔓延的蛊中之血,尽管她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的是如何面对恐惧的心灵鸡汤,实际上她已经置身恐惧之中成为恐惧本身。 国画水墨中的杀气,远远压过了油画里那些麻木哑默的共生女子的挣扎。



不过,棠夫人那一曲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上海滩》,注定只能唱第一句,歌词后面的悔悟她根本不配拥有。


许多影评认为本片针对的是女人的狠毒彪悍,能把男性社会玩弄于股掌之中。实不然,棠家三女所能玩弄的不过是些小角色,在她们之上,是一个更大而化之的男权。


棠夫人不时意味深长回望的挂在墙上的 棠将军的肖像是她的权力源头 ——她不时蹦出的广东话是暗示粤籍将军的精神存在,她操纵的缅甸人暗示着该将军是远征归来但势力旁落之士。至于她周转腾挪其间的各种长官,秘书长、署长、院长等等大人先生,哪一个不能对这一家孤儿寡母生杀予夺?在电影里我倒是看出一点点对三女挣扎求存的怜悯。



《血观音》拍出了另一个 金奢时代的寒意 ,不同于张爱玲的大上海,也不同于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九十年代初的台湾,所谓“台湾钱,淹脚目”,尚有权者不等树倒猢狲散,尽情最后一刮,新贵者冒险分羹,俄倾天堂地狱…… 二十余年后,棠真掌控的世界是更冷还是更黑了?


我们只看见,这一次神秘的苹果滚来时,她已经不能捡拾,命运之手给予她的,它将亲手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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