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一支钢笔去完成艺术家画笔下的大千世界,是乔里-卡尔·于斯曼在《巴黎速写》中伟大的尝试。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转型,他是位集大成者、承前启后的作家,而面对巴黎,他仅是一位忠诚、细腻并带有些许神经质的城市漫游者。
在《巴黎速写》中,于斯曼用一支钢笔包罗所有艺术门类,把绘画、文学、音乐、香料各领域的精华烩于一处,让读者于其中燃烧、奔走、冲撞,一同体验19世纪的繁华末日。
从现实走向神秘,于斯曼的文学雄心在本书中展露无遗。
1879年的女神游乐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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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莱昂·埃尼克
她们艳压四座,出人意料。剧场边的半圆形场地中,她们两两走来,浓妆艳抹,浅蓝色眼影,惊艳的红唇,束紧的腰上边双峰高耸。那手中的扇子一开一合,一阵香气随即扑面而来,混合着她们腋下的浓重香气和胸脯正散发出的淡淡的花香。
人们欣喜地看着这群姑娘,她们踏着音乐来到一处被窗子分割的暗红色的尽头,绕着装饰着镜子和吊灯的鲜红幕布,随着管风琴的节拍,像缓缓转动的旋转木马般盘旋着。人们盯着她们镶了花边的裙摆中扭动的胯,白色衬裙被带起,像是流动的泡沫漩涡。人们唏嘘着,目光追随着这些姑娘。当对面走来一群男人,她们就钻入其怀抱,男人们手臂一开一合,时而远离,时而贴近。而观众只能在人头攒动的缝隙中隐约看见姑娘们的发髻在珠宝的装饰下闪闪发光。
过了一会儿,这场一直由同一群女子表演的节目还没有结束之意。你开始感到厌烦,于是竖起耳朵,注意到剧场中出现的一阵骚动。那是迎接乐队指挥到来的喧哗声。他高高瘦瘦,以指挥夜总会波尔卡和华尔兹出名。剧场上下掌声雷动,昏暗中还仿佛能瞥见一些女人苍白的脸。大师俯身鞠躬、起身。他梳着平头,留着花白的中式胡须,戴着夹鼻眼镜,背向舞台,身穿黑色套装,系白色领带。他波澜不惊地引导着音乐,感觉有些不耐烦,或者几乎要睡着了。突然,他转向铜管乐部,手中的指挥棒如同一根鱼线,钓出了复奏部分的嬉笑怒骂,用粗暴的手势像拔牙一样拔出一个个音符,他在空中上下挥舞的手如在啤酒机上压啤酒一样压出一串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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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保尔·达尼埃尔
这段音乐告一段落,剧场恢复安静,接着一阵铃声回荡其中。幕布升起,而舞台上仍然空空荡荡。只看到一群穿着带有袖饰和红色衣领工作罩衫的男人在剧场四处跑动,拉绳子,解扣钩,打结。一阵吵闹声再次袭来,两三个男人在舞台上东奔西跑,还有一位穿着更得体的绅士在盯着他们。人们正准备在乐队上方正对舞台的地方搭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从楼厅包厢的隔墙上被洒下,边缘碰上铜环时阵阵摆动,像海水拍打卵石一样沙沙作响。
整个剧场欢呼雀跃。乐队奏起了马戏团华尔兹,上来了一男一女,穿着高领肉色紧身衣,日式短裤,一条是靛蓝色,一条是青绿色,都装饰有银片和流苏。女演员来自英国,画着夸张的妆容,黄色头发,健硕的大腿上方突出了她丰腴的臀部。相比之下,男演员显得更瘦削一些,梳着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胡子两端向上卷翘着。他们被刷洗过的,大力士般的脸上浮现出理发师那些旋转的木质模特头上的固定微笑。男演员冲向一条绳子,顺着它一直爬到秋千上。秋千就挂在幕布前方的顶棚上,在缆绳和旗标中间,周围是吊灯。男演员坐在秋千的横杆上,臀部的肉被压得凸出来,他快速地做了几个杂耍动作,还不时地用一条绳子上拴着的手帕擦自己的手。
轮到女演员了,她爬进了大网中,从一边跳到另一边,每跳一下都像跳板一样被弹起,浅黄色的发辫也跳动着拍打着脖子。接着,她爬上了吊在楼厅包厢上方的一处小平台,隔着整个剧场面对着男演员,等待着。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剧场尽头投射了两束光在她的背上,将她包围,光自腰部分散,将她从头到脚照亮,仿佛镶了一层银边。随后这两束光分别穿梭在吊灯中,踪影捉摸不定,直到投射在秋千上的男演员身上后才汇聚成一束青色光束,照亮了他饰有闪亮云母片的短裤上的流苏,如同一颗颗糖粒。
华尔兹伴着吊床几乎看不见的缓缓起伏,进行得更慢了。音乐配合着秋千的轻缓摇晃,幕布顶端射出的两束电光投在男演员身上,形成双重影子。
女演员身体稍稍前倾,一只手也抓住了一个秋千,另一只手握住一条绳子。这时男演员则迅速翻下秋千,双脚倒挂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头朝向下,双臂展开。
这时华尔兹音乐突然停下,带来一阵绝对的安静。突然,一声开香槟的巨响打破了这阵安静。人群激动不已,剧场里响起了一声“好!”。只见女演员放开秋千,用力飞身而出,飞过吊灯,双脚朝前,落在男演员的怀中。一阵钹声传来,热烈欢快的华尔兹音乐重新响起。男演员双腿摆动,摇晃女演员有一分钟,然后将她抛入大网中。她被弹起,衣服上点点的天蓝和银色使她看起来像是一条在渔网中不停翻动跳跃的鱼。
跺脚声、鼓掌声、手杖敲击地板的声音,一阵嘈杂喧闹伴随着杂技演员落地。他们刚刚消失在支柱间,人群又开始吵闹起来。这时,这一男一女重新回来,男演员深鞠躬致谢,女演员朝着人群飞吻。接着,他们轻轻一跳,又消失在幕后。
大网被收起,剧场里响彻它那如海浪般的声音。
此时,我想到了安特卫普的大港口,我们在那里一样的轰鸣声中,听到即将出海的英国水手喊着“好”。然而就是这样,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地点、事物相遇,被放在一起类比,一种初看古怪的类比。人们在身处的此情此景中能够忆起别处的快乐。这个混乱的事实有着两面性。此时此刻产生的短暂的快乐,使人想到它最终衰落,消亡的某一时刻。而透过记忆,人们又将它延长并更新,使它变得更真实,也更美好。
译注:
[1]女神游乐厅(Folies-Bergère):巴黎著名的剧院夜总会,位于第九区,在1890年代至1920年代达到其鼎盛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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