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过去,飓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能量。霍默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躺在软烂潮湿的泥塘里。泥塘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连草根都带着一股腐烂的恶臭。他用胳膊肘撑着地,艰难地抬起身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幅战区才会有的景象--支离破碎、土崩瓦解,马特库贝岛火车小站的残骸到处都是。
霍默跪在地上寻找火车,可是哪里也见不到。他蹒跚着站起来,然后又陷进一摊烂泥。他的衣服全被扯烂了,两只鞋也不知道丢在了哪儿,只有一只袜子还套在脚上。泥塘像个吸盘一样抓着霍默不放,他吃力地向前走,最后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铁路路基上。这里全是淤泥,铁轨、绳子什么的全不见了。"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霍默大喊出声,可没人为他解答。他短暂地想了想埃尔西,希望迈阿密没遭到暴风雨的洗劫。接下来,他开始了自救。
霍默在路基上发现了一双靴子。他试了试,正合脚。整条铁道都被狂风掀起来了,为什么会有双正合脚的靴子留在旁边呢?霍默想不通,不过还是穿上了。他抬头看看天空,乌云正四散而去。"我必须找到别人。"他对自己说着,同时小心地迈过数不清的烂木板和卷在一起的电线。那些烂木板上还有钉子朝天支着,电线的线头也粗糙不堪。霍默沿着路基前进,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节车厢。这节车厢侧翻在地,污泥从破碎的车窗里喷溅而出。随后他又看到了一具尸体--而这只是开了个头。
霍默在无数尸体间穿行了很久,试图找到活人的踪迹。他还爬进了火车车厢里寻找,可找到的依然只有尸体。他尽量不去看他们的脸,尤其是那些孩子的脸,可有些尸体就那么出现在他的眼前,根本躲避不及。有个六岁左右的女孩躺在一节车厢的顶部。他猜测,一定是有人--可能是孩子的父母--把她举到了高处,可她还是在劫难逃。女孩的脸对着天空,天边的乌云散了,露出一片蓝色。那颜色就像是知更鸟蛋壳上的蓝,那么纯洁。
霍默走到火车头旁边,钻进去找到了海克拉夫特。火车司机瘫坐在地上,双眼紧闭。消防员杰克也在旁边,脑袋耷拉着。霍默问他们:"都没死吧?"
海克拉夫特睁开了眼睛,杰克也抬起了头。"你活下来了!"司机突然爆出这么一句,"我以为你肯定淹死了呢!"说完他又陷入沉思,"怎么没死呢?"
"不知道。"霍默坦然承认,然后他抬起一只脚,说,"我还找到一双靴子呢,正合适,我也不知道这双鞋怎么会在那儿。整列火车都吹跑了,你们怎么还能坐在这儿?"
"四四七号老车头比别的车厢沉十倍。"海克拉夫特解释道。他递给霍默一大壶泛着灰色的水,然后叹了口气:"但我怕它以后再也开不上轨道啦。"
"怎么开不了?"霍默灌了一口壶里带着咸味的温水--强劲的飓风居然把海水灌进了紧盖着盖子的水壶。"难道没人会再把铁路建出来吗?"
海克拉夫特摇了摇头。"不会了。当初筹建这条铁路本身就蠢得要死。修建铁路的人名叫亨利·莫里森·弗拉格勒,是约翰·洛克菲勒的合伙人。那个人没有脑子,就知道扔钱。弗拉格勒已经死了,如今倒是谁提起来都说好。再没有谁有那个胆量做什么事业了。我看,我们的饭碗全砸了。"
"那现在怎么办?"霍默问。
海克拉夫特只是耸耸肩。"没的干。现在只能等着铁路公司派人来找咱们了。我猜得等几天。"
"我得接着去找活人。"霍默说。
"随便你。"火车司机无奈地耸了下肩膀,"要是你找到了,喊一声,我们就去帮忙。"
霍默爬出火车头,开始绕着车厢捡各种东西的碎片。腐烂尸体发出的恶臭把他逼到了海边。在那里,他吃惊地看到了一条小船。小船已经下了锚,在海面上漂荡着。看见船里坐着三个人,其中之一还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时候,霍默的惊讶又升了一级。
海明威朝他挥挥手,霍默回应了他。"海明威先生,您好!"他喊道,"是我啊,霍默。我和埃尔西那天晚上在您家吃饭来着。"
"是啊,我记得你。"海明威也喊道,"你怎么在这儿?"
霍默指了指背后:"坐火车来救修路工人,结果赶上暴风雨了。"
"你来晚了。"海明威训斥霍默,"怎么不早点来?"
"先生,我已经尽力了。"霍默回答。
"救我们老兵的时候,你们他妈的就没早过。"海明威大声呵斥起来,"霍默,我希望政府的人能来看看,看看这些挂在树上的尸体,闻闻这里的臭气。这儿臭得跟战场上一模一样。我本希望这辈子再也不用闻死人味儿了。那些开战的富翁全是浑蛋!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在欧洲开启了战争机器,我们到时候都得卷进去,你看着吧。那些华盛顿的杂种就会把穷人扔到战场上,然后就把他们忘了,哪次都这样。是谁把他们留在这儿等着被淹死的,霍默,这些屠杀的惩罚又是什么呢?"
霍默惊讶未消,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先生,火车司机说这儿的铁路也没了。"
海明威把手背在身后,看了看四周。"可不是嘛,可不是嘛。"
"您往北走吗?"霍默问,"可以带我一段。"
"我们过会儿才会往北走。"海明威回答,"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在哪儿掉头,也不想给你找麻烦。耐心点等着吧,会有人来接你的。"
"好的。"霍默回答。
"你知道吧,我是个共和党人。"海明威突然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这时,霍默听到背后的沙滩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斯利克和哈迪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看到他俩,霍默既觉得吃惊又感到正常。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成了碎布头,脸上也都蒙着一层沙子。"你俩怎么没死?"霍默问。
"好人才死得早呢。"斯利克说完,把手举到嘴边,朝着小船喊起来,"大海,是我呀,斯利克!几个礼拜前咱俩还在懒人汉堡店那儿一起喝一个杯子里的饮料呢。哈迪也在。您看船上还能容得下两个老兵吗?"
"我们过会儿往北走,然后回基韦斯特。"海明威说。
"正合我俩的意思。"斯利克说完就跳下水,向着小船游了过去。哈迪跟着他,两人随后被拉上了船。最让霍默感到诧异的,是两人上船之后,海明威竟然从一个小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递给了他们,然后起锚,掉头,朝北开船离开了。
小船开走的那一刻,霍默本想挥起胳膊,大声叫住他们,让他们带着自己一起走,但骨子里一代代煤矿工人固执的傲气和坚忍让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他望着小船走远,最后变成一个白色的小点,然后扭头走回四四七号老车头,准备听天由命。他捡了一件被撕烂的衬衫,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确认没沾上太多臭气之后,把衬衫捂在脸上,尽可能挡住尸体发出的恶心气味。毒辣的日头底下,无数尸体漂浮着,腐烂着。
一直过了三天,铁路公司派的船才来救他们。救援到达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头发,甚至皮肤都已经浸透了死亡的味道。上船之后,霍默、海克拉夫特和杰克都抛下礼仪,直接扒掉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把它们扔进了大海。紧接着,他们也带着肥皂跳进了海水。仔仔细细地洗过一遍之后,船上的人才欢迎他们重新登船,还给了他们几件旧的连身工服。
又过了两天,光着两只脚、一路求人搭便车回来的霍默,终于到达迈阿密北部的铁路旅馆。他把埃尔西拥在怀,又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脑袋,感谢它赶来救了他的命,就算那只是个梦。埃尔西松了口气,没哽咽,也没流泪。霍默看了毫不惊讶。她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冷不热,这正是煤矿工人的妻子在自己的恐惧没成现实的时候常有的反应。最重要的、最有意义的是,他还活着。
那天之后的时间,霍默和埃尔西就只是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最终,霍默伸出手,埃尔西也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你还会回去给铁路公司干活吗?"妻子问。
"没有铁路了,埃尔西,全没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跟我说说怎么回事,什么也别漏。"
霍默把发生的一切全说了。故事讲完,他说:"我真的感觉,飓风中来救我的是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身体健壮,精神更是坚强。"埃尔西说着,又把丈夫的双手攥紧了几分,"没准儿就是它呢。"
"听我说,我求莱尔德队长让我带阿尔伯特回家的时候,他说也许通过这趟旅程,我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可是,正好相反,这一趟只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谜团,我一点都看不懂。"
"也许这就是人生呢。"埃尔西解释道,"谜团里套着谜团。我们以为我们了解万事万物,但其实我们根本不懂,什么都不懂。"
"要是阿尔伯特都懂,或者公鸡都懂,是不是太诡异了?它们了解生活是什么,也知道生活图什么,只是没法告诉我们,只能做给我们看。"
"而且我们还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在干吗,甚至根本没想去注意。"
"上帝的小玩笑。"霍默总结。
"不对。"埃尔西反驳,"上帝的国际玩笑。"
哲学总会给试图剖析它的人带来共同的后果--夫妻俩感到筋疲力尽,谁也不再说话了。那天晚上,他们都睡得特别香。第二天,他们装好别克车,驶向了唯一可行的北方。
行驶途中,霍默感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虚无,那感觉就像一切拥有存在意义的东西都被吹跑、打散、赶走、毁灭了。就算别克车外烈日当空,他也只能看到黑暗。霍默和埃尔西想看到的一切,他们都看不到,而且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想看到的,就是这场暴风雨之前,自认为可以过上的那种生活。他们只想把时钟的指针往回拨,让日历上的日期倒退,从生命无数种潜在的组合和可能性中选择另一种,哪怕只改变一点点也好,这样,那场摧毁了佛罗里达群岛的飓风就可以转头去摧毁别处,或者什么都不摧毁,只是带来场狂风暴雨而已。
但这一切已然不可能了。暴风雨我行我素,没人能改变得了。他们只能接受暴风雨想要丢给他们的结果,而那个结果,就是梦想的终结。
"这就是命。"埃尔西喃喃自语。
霍默听见了她的话。他什么也没说,但很清楚妻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场暴风雨没名没姓,但"命运"绝对合适。命运--毁灭者,命运--施虐者,命运--杀人凶手。命运,是刺客、小偷、破坏狂魔,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正确的、神圣的,命运都能毁灭个遍。
霍默一时兴起,把车开上了通向银泉的路,想去看看《泰山与小伙伴》的剧组还在不在,可开到地方才发现,剧组的房子都空了,布景也都没了。夏天即将过去,连银泉公园本身都快要闭园了,不过饲养员查克还在。查克听了他们的故事,看一眼阿尔伯特,问道:"知道它之后会怎么样吗?"
霍默夫妻俩相对而视,疑惑地表示他们不知道。查克解释起来:"要不了多久,它就该噌噌地长个儿了,还会开始对雌性感兴趣,要想让它开心,就得给它一大片湿地。"
"把它留给你行吗?"埃尔西问。
饲养员摇了摇头。"我这儿有好几条大块头的猛兽,它可适应不了。它们没准会把它宰了。你们得找一块之前没有别的动物占领过的地方,比如说新形成的湖。有几个退休工人建起来的镇子,正为了蓄养水土修建大坝,你们可以去那种地方。"
查克说完就回去工作了,留下埃尔西和霍默面面相觑。埃尔西最终打破了沉默:"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卡尔伍德吗?"
霍默点点头:"我可以给队长发封电报,问问他还愿不愿意用我,还能问问咱们的房子还在不在。"
埃尔西举起双手蒙在脸上,摇了摇头。再抬头的时候,她换上了顺从的神色。"我一百个不情愿,霍默,但我愿意跟你回去。不管是什么控制着我们,都想把我们赶回卡尔伍德。我不懂,但我也不想再争下去了。你去发电报吧。"
于是霍默在下一个小镇里发了电报。夫妻俩把车开进一条小巷,在车里过了一夜,一直等到队长发来回信:"工作和房子都在。"
"你准备好回北方了吗?"霍默问妻子。
"赶紧走吧。"埃尔西垂着脑袋回答。
看着妻子满心难过的样子,霍默也提不起精神来,可他明白她是对的。这一整趟旅行都在赶他们回西弗吉尼亚,就算他尝试了别样的生活,也会有一场飓风到来,刮走一切。
霍默的意思是一路向北,一直走到再也走不下去了再停车。当天半夜,乔治亚州的路牌就已经隐约可见了。"停一下车。"埃尔西说了一句,说完就再也藏不住自己的泪水,抽泣了起来。
霍默停下车,等着埃尔西重新整理好情绪。他很害怕听到妻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掉头。"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咱们不能把阿尔伯特带回卡尔伍德。你也听到饲养员说的了,必须得给它找个能生存的地方。"
"找个什么地方呢?"霍默问。
埃尔西扭头看了一眼阿尔伯特,又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鳄鱼舒展了一下身体,开心地发出耶--耶--的低吼,然后又沉入了梦乡。埃尔西转过头来,看着丈夫,低声回答:"咱们本来的目的地--奥兰多。"
—— 本文节选自《带艾伯特回家》(美) 霍默·希卡姆 / 未读·文艺家 / 20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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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艾伯特回家:
(美) 霍默·希卡姆 / 未读·文艺家 /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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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