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湘云跟随宝玉一起来到怡红院,她和袭人说了好多体己的话,包括宝钗和黛玉谁更好这样的敏感话题。
恰好这时贾政要宝玉去会贾雨村,宝玉大不自在。湘云劝他“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引起宝玉极大反感。
袭人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咳的一声拿腿就走了。”并说:“幸而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接着便大赞宝钗。
宝玉听不下去了,说道:“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谁知宝玉和湘云、袭人的上面谈话,林黛玉全都听见了。
书中说,林黛玉听了这话——
“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说明宝玉已经得到黛玉的全部信任,黛玉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真正的知己。
宝玉对她感情的坚定性已无可怀疑,剩下的是谁给他们做主的问题,以及自己的身体状况能否保障爱情的美满。
她为父母早逝而悲叹,为自己的身体不能久待而伤感。当然,“金玉之论”仍然象幽灵一样吞噬着她的灵魂。
她知道宝钗和自己比是过于强大了。宝钗什么都有,而自己除了有一知己,其他什么都没有。她只好让泪水陪伴自己。
《枉凝眉》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正是黛玉悲剧命运的写照。
男女之间的爱情,由相悦、相知到相爱,是极其复杂的心理体验过程。
当事的一方总是要不停地追问:这是真的吗?难道我有这样幸运吗?爱情会是如此容易的到来吗?难道他不爱别人只是爱我吗?是不是我错会了他的用意?而在中国传统社会,作这样发问的常常是女方。
当黛玉在意识到宝玉是自己的真知己的时候,就已经在作这样的发问了。
但光是自己单方面的追问和确定,还不算数,还需要对方的表白、承诺和发誓。
黛玉的誓言是,如果得不到爱情,还不如死了。宝玉的誓言是:“你死了,我作和尚。”
爱情需要表白。知道了,意识到了,感受到了,还不行;还需要对方说出来,说明确,亲自告诉自己。
这就是恋爱双方的“交心”。也就是说,男女相爱单是情感的交流还不够,还要有心的交换和呼唤。
当林黛玉听到宝、湘、袭的谈话,已经抽身回去的时候,宝玉正好出来,他看见前面慢慢走着的是林黛玉,而且象是正在哭着。
他赶上来安慰:“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
请注意,黛玉如果不是玩笑的时候,很少这样笑着和宝玉说话。她的“勉强笑道”,是因为心里保存着刚才得到的知己的暖意。
宝玉禁不住抬手替黛玉拭泪,黛玉后退了一下,说:“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知道黛玉没有生他的气,便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
黛玉下面该说什么话应对呢?不料她又说了要命的话。
她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一下又说急了宝玉,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黛玉见宝玉这样问她,方才想起了上次的事,后悔自己说造次了,于是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
通部《红楼梦》中,这是黛玉第一次向宝玉道歉。
虽然黛玉是笑着说的,但我们感到的是悲和哀,是阵阵的辛酸,为黛玉,也为宝黛的爱情。
而接下去的情节,就是《红楼梦》中有名的“诉肺腑”了。
且看书中是怎么个写法——
(黛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有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
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惊心动魄”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这段文字的情感冲力。
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已经有了现代自由恋爱的意味,他们是在未经双方亲长允许的情况下,自己本能地去追寻爱情,是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发生的爱情。
但他们又是在中国传统社会形态框架内发生的爱情,是十八世纪中期亦即清朝中叶的世家大族里面的爱情,所以爱情表白的方式带有十足的中国文化的特点。
宝玉的表白只有三个字:“你放心!”这比西方的恋爱男女常说的“我爱你”,内涵要丰富得多也深刻得多。它包含着决心、誓言、宣示、信任、责任诸多内容。
黛玉被宝玉的真诚表白深深震撼,书中用“轰雷掣电”给以形容,再恰当不过。
黛玉虽有万句言语,却不能吐出半个字来,只剩下怔怔的望着宝玉。宝玉也是心有万千话语,不知从哪一句说起,也只是怔怔的望着黛玉。
两个人的心完全溶解在一起,语言已经失却固有的功用。
黛玉走了,宝玉还站在那里发呆,袭人来送扇子,他并未看出是谁,拉住就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心甘!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拖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是无法抑止的自我诉说,是爱的无意识流露。
他自己其实也不知在说什么,甚至说没说自己也不知道。待醒过来,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袭人,才夺过扇子满面紫涨的跑开了。
这就是《红楼梦》的第三十二回,回目叫“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它标志宝黛之间的爱情,由情感交流进入心灵交融的最高阶次,从今尔后两个人再不发生口角了,体谅和护惜代替了疑虑和探询,理解和相通成为构筑他们爱情诗意的新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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