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探望一下老伙计约利克。我和我的新身体,就叫它福丁布拉斯吧,阔步走进熟悉的实验室,技术人员们又一次报以掌声,当然,是为他们自己的功绩喝彩而不是为我。我又一次站在液缸前,端详着可怜的约利克,又一时兴起,故作姿态地拨上了输出发射器的开关,却没发生任何异样,可想而知我有多惊讶:没有晕厥,没有恶心,没发觉任何变化。一名技术人员赶快过来重新打开开关,但我依然没什么感觉。我强烈要求他们给我一个解释,项目主管赶紧过来说,早在初次手术前,他们就给我的脑制造了一个计算机复制品,将我脑中完整的信息处理结构及计算速度复刻进了一个巨型的计算机程序中。手术后,他们没敢马上派我去俄克拉荷马执行任务,而是同步运行了这个计算机系统和约利克。
来自哈姆雷特的输入信号同时送入约利克的收发器和计算机的输入阵列。
约利克的输出也并不单单反馈给哈姆雷特——我的身体,也同时被记下并与计算机程序的同步输出核对。这程序叫“休伯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二者的输出都保持了一致与同步。尽管这并不能证明他们已经成功复制了脑的功能结构,但也算是鼓舞人心的经验性支持了。
在我脱离身体的日子里,休伯特的输入及活动始终与约利克保持一致。如今,为了展现这一点,他们首次将实时控制开关交给了休伯特,控制我的身体——当然说的不是哈姆雷特,而是福丁布拉斯。(据我所知,哈姆雷特再也没从那个地下墓穴里出来,因而这个时候可以认为他大部分已归为尘土了。那个废弃装置的大块残骸依然静置在我的坟头,侧面还醒目地标着大写字母STUD——下个世纪的考古学家面对此情此景,没准会为他们祖先的这种葬仪感到惊奇。)
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向我展示了控制开关,它有两个档位,标着B的代表脑子(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脑子叫约利克),标H的代表休伯特。开关的确正指向H,他们向我解释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把它拨回B档。我拨动开关,心提到了我的嗓子眼(而脑子漂在它的缸里)。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咔嗒一声响。现在控制开关在B档,为了检验他们的话,我按下约利克输出发射器的开关,果不其然,我开始眩晕。一旦再打开输出开关,我就又恢复了神志。我反复把玩控制开关,把它来回拨动。除了咔嗒的响声,我察觉不到一丝区别。切换甚至可以发生在说话途中,前半句在约利克的控制下说出,后半句则在休伯特的控制下说完,不带任何停顿磕绊。我有了一个备用脑,日后若是约利克遭遇不测,这个人造装备可以很好地取而代之。或者反过来,我可以先用休伯特,让约利克替补。无论我选哪个都看不出任何区别,因为不论我的身体如何损耗劳累,都不会让任一个脑有些微影响——不管这脑子是真的引起了我身体的运动,抑或只是无谓地释放着缥缈的输出信号。
不久我就领悟到,这项全新进展真正令人不安的方面在于,有人可以将备用品——这里就是休伯特或约利克——与福丁布拉斯分离开来,而将其与别的身体挂钩,比如某位后来居上的罗森克兰茨或吉尔登斯特恩。此后(甚至此前?)很明显就有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我的超级孪生兄弟。如果有两具身体,一个受休伯特控制,另一个受约利克控制,那么哪个才是世界承认的真丹尼特呢?且不论世人怎么认定吧,到底哪个才是我?
会是以约利克为脑的那个吗,就因为约利克的因果优先性及其与丹尼特本来的身体哈姆雷特的密切联系?
这似乎就有点拘泥于法律层面了,有那么一丝血缘关系及法定持有的任意性意味,难以在形而上学层面上服人。设想在第二具身体登场前,我连年以来一直拿约利克当作替补,而凭休伯特的输出驱动身体,也就是福丁布拉斯。那么依据“久占即主”的原则(这个法律直觉又和前一个相抵触),“休伯特——福丁布拉斯组合”就是真正的丹尼特,也是丹尼特所有财物的合法继承人。这当然是个有趣的问题,不过另有个问题困扰着我,也紧迫得多。我最强烈的直觉是,若遇万一,只要有任何一对“身脑”组合保持完好,我就能一直存活下去;但对于我是否应该要求两对都存活,我却感情复杂。
我和技术人员及项目主管讨论了我的担忧,我解释说,两个丹尼特的前景令我痛恨,主要是出于社会性原因。我既不想在妻子跟前和另一个自己争宠,也不想和另一个丹尼特分享我微薄的教授薪金。
更加令人嫌恶的是,你居然能够对另一个人了若指掌,另一个人对你也是。我们要怎么才能面对彼此?
实验室的同事提醒我别忘了这件事好的一面。我难道不是有很多事想做却分身乏术吗?现在,一个丹尼特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教授和居家男人,另一个则去纵横四海——当然也会想家,但得知另一个自己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后也会高兴。我可以同时既忠贞不渝又放荡不羁。我甚至还能给自己“戴绿帽”……我的想象已不堪重负,而同事们还全都非要强塞些更为惊悚的可能性进来,这些也就都不提了。但在俄克拉荷马(或者休斯顿?)遭受的磨难已让我不敢再去冒险,会对这种送上门来的良机敬而远之(当然首先我从来就不确信这样的机会是送上我的门来的)。
还有一种前景更是讨厌:那个备用品,不论是休伯特还是约利克,会完全脱离开福丁布拉斯的输入,被晾在一边。那么同刚才的例子一样,会出现两个丹尼特,或至少两个我的名字和财产的主张者,一个以福丁布拉斯为身体,另一个很不幸,连个身体也没有。利己心和利他心同时命令我行动起来,谨防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我要求采取措施,在没有我的(我们的?不,就是我的)知情同意下,任何人不得擅自篡改接收器的连接或控制开关。鉴于我无意终生留守休斯顿看护设备,我们一致决定将实验室里的所有电子连接设备小心锁好。控制约利克的生命支持系统和休伯特的电力供应的那些设备都会配以故障保护装置,而我将保管唯一的控制开关,开关配备无线电遥控,无论我去哪儿都随身携带。我把它别在腰间,稍等,你看,就在这儿。每过几个月我都会切换“频道”以核查情况。当然,只当有朋友在场时我才会这么做,因为如果另一个频道万一掉线或占线,我需要有人真心替我着想,把开关拨回去,把我从虚空中救回来。
因为虽然我有触觉视觉听觉,能感觉到发生在我身体上的一切,但开关拨动后要是发生那样的事,我就完全不能控制身体了。
顺便提一句,开关上的两个档位故意没做标记,因而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休伯特切换到了约利克还是相反。(你们中一些人可能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确实不知道我是谁,更不要提我在哪里了。但这种反思丝毫不会削减我作为丹尼特的本质,即在我自己的意义上我是谁。如果在某种意义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也不过是你那些无足轻重的哲学真理又徒增一条罢了。)
总之,自打我拨动开关以来,还从没出过事。那咱们就再试一下……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拨那个开关了!你想象不到过去的两周有多可怕——但这下你知道了。现在轮到你来受煎熬了,这一刻我等了好久!你瞧,大约两周前——抱歉,女士们先生们,但我必须向我的……呃,我的兄弟,你们可以这么说,来解释一下,不过他刚刚把情况告诉了你们,所以你们会明白——大约两周前,我们的两个脑开子始有点脱离同步。我不知道我的脑子现在究竟是休伯特还是约利克,至少不比你知道得多,不过无论怎样,两个脑子已经各奔东西,而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会像
滚雪球
一样,我们两个都收到同样的状态,
而如果我的接收状态有毫厘之差,这个差别就会迅速放大。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身体,这个错觉阴魂不散。对此我无能为力——完全无法向你呼救,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好像被关在了囚笼之中,抑或说,被附了身——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的不是自己想说的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做出自己并不想做的事。你会为我们抓痒,却不是按我的方式;你辗转反侧,我也无法入睡。我筋疲力竭,神经濒临崩溃,承受着你的疯癫行径却无可奈何,只凭着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再次拨动开关而勉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