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纪念一头老虎
》发布之后，公众号里驳斥我的文章已经有几十篇了。从去年到今年，如果春节期间不写一篇《驳和菜头XXX论》，大概很多人搜肠刮肚都找不到什么写作的题材。所以：不客气。
对于部分媒体和自媒体人来说，我觉得他们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悬浮在空中。当他们批评民众冷血，当他们哭诉人命为大的时候，双脚和地面的距离也就变得更远了，需要我这样的人很用力地仰头看，才能在天空中见到他们的鞋底。他们普遍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
今天的中国社会已经摆脱了当日的物质匮乏，所以人们为了自身利益考虑，对于破坏规则、破坏公平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在物质匮乏的时代里，每个人都要挤、都要抢，于是，人们对破坏规则、破坏公平有足够高的忍耐度，甚至有足够高的认同度---在那样的时代里，能挤进去，能抢出来，被视作是一种本事，值得称许。同样都是二两肉票，别人排一天队只能买到肥肉，你却能想办法不排队，而且能拿到后腿肉和排骨，当然让人艳羡不已。在那样的情况下，谈规则，讲公平是无效的，因为肚子会告诉你什么才是世间通行的真理。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每家每户都有点资产，中国拥有自住房的居民达到了总人口的90%，今年春节出国旅行的人达到了600万，从去年四季度开始奢侈品消费开始回暖，茅台的价格也提上去了。物质生活的富足，必然导致人们讲求生活质量。生活质量的保障，很大程度体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环境里。如果这个社会依然无视规矩，不能保障公平，有钱也活得不舒服。一个应有尽有的超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排队结账，那么，为什么要去这个超市受气呢？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是，从匮乏社会向富足社会转变的过程里，人们的行为习惯并没有随之发生改变。因此，民间对于破坏规则、破坏公平的行为有一种越来越难于抑制的愤懑之情。所以，当有人在小区乱停车，挡住进出要道的时候，我们会为有人在车上喷漆、放气拍手称快；当电动摩托在人行道里飞窜而出，闯红灯一头撞在公交车上时，我们会由衷地暗道一声活该；当医闹在医院拉横幅，殴打医生护士，而警方破天荒地予以逮捕和起诉时，我们会觉得长舒一口气；当警方大规模抓捕挂号黄牛事，哪怕知道这样收效甚微，因为医疗资源本身有限，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会觉得高兴---起码早起排队，先来后到是一种公平。
但是，部分媒体人和自媒体人对民众的这种变化毫无知觉。需要规则，需要公平，这是民众的心声。逃票翻墙进公园，这是破坏规则；对于那些买票入场的人来说，这是不公平。所以，民众要嘲讽，要批评，要指责。这并非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两道3米高的围墙加上铁丝网都不能阻止一个人去送命，他对自己的生命有任何尊重吗？他的生命就值130块钱的门票？130块钱的生命还需要怎样的尊重？
相比之下，老虎遵循了动物园的规则---并没有逃出圈养地；老虎遵循了大自然的规则---攻击进入领地的一切生物。但是，老虎是什么下场？人们说“物伤其类”，在这个问题上，老虎和所有遵守规矩的人是一类，所以，同情老虎是非常正常的情感。人命为大，但是当一个人骑在三米高的围墙上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成功贬值到了130块钱。买票入园的人，他们的生命价值动物园数千万的投资，安保措施和服务，他们的生命才是为大。遵守规则，就是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生命，尊重自己的价值。
弄不清楚这一点，就像是纽约人无法接受川普当选美国总统一样。纽约的左翼知识分子和媒体人活在梦中，根本不知道一半的美国国民对奥巴马政府及民主党厌倦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要工作，要收入增长，要重回80年代的生活水准，但是，他们不能公开支持川普，被政治正确所禁言。最终，他们在投票的时候说出了真话，沉默的大多数选择了川普。
同样的，大谈人性，大谈生命的那群人，在2017年依然在试图居高临下地教训民众，教育他们如何正确地认知一个社会事件。问题在于，这不是在谈遥远的美国的政治制度，谈欧洲的政治思想，而是在谈每个人每天在生活中都能遭遇的不讲规则，破坏公平，谁又是谁的老师呢？你讲一百万句，敌得上民众随便哪一天里的感受么？完全无数民众的感受，完全无视他们的心声，这不是悬浮在生活之上还能是什么呢？
民众有很多时候是错的，但是，在讲规矩、要公平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任何错，而且他们有权那么要求。
真正错了的是那些无视民众正当诉求，而且试图用低级诡辩为破坏规则开脱的人。最典型的话术有：
1、破坏规则，但是罪不至死。
谁宣判了？谁执行了？是老虎。那你要不要也进入虎山，和老虎聊聊法律呢？盗窃高压线也罪不至死，那要不要和电谈一谈，为什么要电死那个孙子？横穿高速公路也罪不至死，横穿铁道也最不该死，那是不是也应该让路政把高速公路和铁路包起来，弄个水泥壳子？
一个人做出了选择，而且知道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那他为什么不能接受这种选择带来的后果呢？罪不至死的说法，无非是想说不能讲活该。
那好：活该！
2、你就没有一次破坏过规则吗？
所以，我闯过红绿灯，就不能批评别人逃票了？我插过队，就不能批评别人强行并道了？唯有我是一个道德完人，才有权批评别人？那阁下贵姓？阁下凭什么批评我，难道您是通身上下没有一个眼儿？
这种逻辑实在是太熟悉了。当你呼吁支持正版的时候，网上同样有一堆人会跳出来问：你就一次都没有用过正版吗？你就一次都没有在网上下过电影吗？用这种方式，他们表达了一批落单的贼人，对于金盆洗手的痛恨。
你就没有一次破坏过规则吗？问这话的人，正骑在动物园的围墙上，裆下一片冰凉。
3、无论如何，人的生命高于动物的生命。
很好，去杀10只朱鹮，或者杀5头熊猫试试。希望在法庭上，你的这句话能作为逃避枪毙的辩护词。看看是你的命贵，还是动物的命更贵一些？
在这个时代里，能有住房的动物，怕都不便宜。
4、逃票是个人行为，除了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
逃票对于买票的人是伤害。逃票造成自己死亡，一个家庭因此破碎了，这是伤害他人；游人和网民目击老虎撕活人的现场景象，血腥残暴，这是伤害他人；一头老虎死亡，动物园因此关闭，游客无法参观，这是伤害他人；动物园因此不得不额外增加安保开支，并且把开支转嫁到消费者身上，这还是伤害他人。
不得不目睹如此愚蠢的诡辩，是非常巨大的精神创伤！
5、逃票是因为贫穷，穷人难道就不可以去动物园了？
我买不起iPhone7，难道我穷就不能用iPhone了？我偷一台怎么了？你们怎么都那么冷酷？！吃不起就不能吃霸王餐了？娶不起就不能霸王硬上弓了？你们的爱心呢？你们的同情心呢？
逃票是盗窃，麻烦把这句话在小本本上抄1000遍！
以上这些话术，不只是出现在网民口中。有一些德高望重的媒体人和知识分子，同样做了类似的表述。也就是说，他们把自己内心的道德律令和个人情怀，放置到了民众所要求的规矩之上。而任何一个还要一点点脸面的媒体人和知识分子都应该承认：道德首先是用于自律和自省，属于个人的内在精神世界。而在外部世界里活动，人们首要遵循的是法律和规则，在这个框架下，才有谈论道德的可能。因为对于人类社会而言，法律和规则是底线，道德要求远远高于这条底线。
看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想清楚这些人在干什么，不禁让人更加同情那头老虎了，就像是同情那些有想法但是无处表达，也无人代言的民众。
题图摄影：
Sasin Tipc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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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哥斯达黎开始加关闭全国的动物园，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立法禁止动物园的国家。到2024年，最后两家动物园合约执行期满，哥斯达黎加全境将没有任何动物园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