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三,北京连续五天雾霾红色警戒的最后一天。
今天早上,正好有活儿,在央视和杨小贱说火箭马刺。不知太阳升起之后,会不会云开雾散。早上开到国贸桥上,是不是看得见近在咫尺的央视。
五天了,雾锁重楼,北京在雾霾里绝望地爬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仿佛烧焦了的味道,你抬头四望,茫茫天地,无处可逃。也许是心理作用,你就像能品尝到那空气里的颗粒感。人们压低帽子,戴着口罩,彼此不能相识,在这迷茫的世界里匆匆行走。
这就是北京。
在往年这个时候,我们早走了。或者说,我早把苹果和她妈送走了,送去海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也会跟她们去住一段儿,然后往返北京两边跑。去年我写过一篇《一个北京人的无家可归》,后台阅读量超过140万,每年大抵是相同的故事。每当雾霾和冬天一起袭来,北京的小朋友们的痛苦就来了。再也没有蓝天了,学校和幼儿园听课,他们只好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他们集体性的生病,儿童医院人满为患。苹果两周以前咳嗽发烧的时候,医院里的小朋友全都咳嗽发烧;然后苹果由于发烧和感冒引发中耳炎,护士说,今天来的小朋友都是看耳朵的。那一刻,作为父母,你心里的恨意和无奈都在燃烧。
可今年,我们没办法逃走。上周五,红色警戒在当晚袭来那天,上午我和几位上海和厦门的朋友开会,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选择在当天下午逃离北京。散席的时候,纷纷问我,为什么不一起逃?
可我们实在没法走。我不说工作的事情——我是那种能把任何工作都放下的人,但我们没法叫苹果走。苹果又长大了一点点,她懂得越来越多了,她越来越是一个有自己内心世界的小姑娘了。她们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小朋友,一直在为圣诞晚会在排一出叫《小熊请客》的童话剧,苹果在里面演一只小鸡。你们不知道苹果有多喜欢这出戏,多积极地在参加排练,很早就让她妈给她买了小黄鸡的服装,总是穿着在家里说台词。她太在乎这出戏了,她不但能说小鸡的台词,她把所有人的台词都背下来了,小熊的,小猪的,狐狸的。她在家里自己排,给我们安排了角色,教我们每个人台词。排戏的时候,她是那么高兴。这一周,因为雾霾,幼儿园把排练的事情都放在周三以后了,苹果就天天惦记着。她妈说,我们怎么能跟苹果说,你别演这出戏了呢?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再接下来,到了1月,苹果的5岁生日马上就来了。5岁是她的第一个大生日。苹果去参加过别的小朋友的生日会,她也想有一个生日会,她要装扮成《冰雪奇缘》里面的爱莎。她已经告诉她最好的朋友们了,我们没法告诉她,我们要逃出去,所以要取消这个生日会。
这些看上去都是小事,但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和思考这样的问题。在去年以前,她就像是一只温软的小动物一样,吃睡玩就好了,你不太用考虑她的想法,我们带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但从今年开始,我们意识到,她有了社交意识,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圈子。在本质上,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圈子里生活着。当一个人要真正离开故土的时候,最疼痛的撕扯是离开了他的圈子。这是我,一个北京土著对北京的情感。而现在,苹果,一个即将5岁的北京小妞,正将开始面对人生里的这种撕扯。
生活在北京的孩子,都知道雾霾,他们会学着父母说,雾霾来了。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雾霾,不知道那有多恐怖。苹果并不知道她妈随时从包里拿出来的一个小小的探测器上显示的数字意味着什么。上周六的晚上,我们三个家庭在一家餐厅里吃饭,苹果她妈的那台机器上显示着,室内的PM2.5数值接近400——在摆放着空气净化器的房间里,并不比室外浓雾里的浓度差多少。我们6个大人坐在餐桌上,气氛突然之间凝滞了。你所谓的防护,常常只是一些心理安慰。事实上,你根本无处可逃。可孩子们不会,三个小姑娘大笑着,从一进房间就围着桌子追跑。等上了菜,她们开心的吃着。在她们的世界里,还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吃完饭出来,她们的小脸上都戴上了厚厚的口罩。就在那餐厅前面,有一棵小小的,闪亮的圣诞树,苹果开心的大喊;我们一起在这里照张相吧!爸爸给我们照张相吧!
我从来不在公众平台上发苹果的正面照片,但我把三个小姑娘戴着口罩的照片发在了微博上。我写道,北京孩子真实的生活。一个网友在下面留言,北京小孩儿长大了能认识彼此吗?
这是深深的伤感。但我们没有办法对孩子们言说。我们在后面跟着她们,看她们戴着口罩,仍然在前面叽叽喳喳的笑着奔跑。我媳妇跟我说,她们那么大声的叫,大口的呼吸啊,我真想让她们闭上嘴。可你能对孩子们那么说吗?
在那一刻,我想起那部叫《美丽人生》的电影。一个男孩和他的父亲被囚禁在纳粹集中营里,父亲用尽了一切办法,始终给孩子营造了一个童话世界,让孩子以为,他们一直在玩游戏,直到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每个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在寂静岭似的北京,在这座抬眼望去令人恐惧的城市里,父母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打断孩子们的笑声,悄悄地使用他们能使用的一切方式去保护孩子。但和你困在集中营里一样,心头无力。我所听过的最恐怖的消息是,一位医疗系统的朋友告诉我,在未来几年里,北京即将进入肺癌的爆发期。
去年,我在朋友圈里发过一部瑞典生产的空气净化器,因为我们家用着不错。在最近一个月里,我们每两周就要更换一次滤芯,那滤芯被拿出来的时候,完全变黑了。有朋友问我那个净化器是什么品牌,苹果她妈说,现在光用净化器已经不管用了。再好的净化器,你屋里的PM2.5指数都会在100以上,甚至200。现在,你要用新风系统——一种更先进的,要在外墙上打一个洞,能完成空气更换和过滤的系统,再和空气净化器结合使用,你才有可能把指数控制在40以下。我们家刚刚装了一台,每一台可以带动六七十平米的地方。接下来,我们需要在卧室里再装一台。新风系统,是北京的幼儿园和小学吸引人程度的一项重要指标。我们已经开始考虑苹果未来上哪个小学的事情了,苹果她妈经常提到一所小学就说,那里有整所学校的新风系统。
我们需要奢侈的呼吸。这是我们北京的孩子成长下去的代价。
在每一个如此一般的冬日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沮丧。这周一,我给杨健打电话,问他晚上打球吗。他说没法打啊,儿子又病了,在医院呢。我除了在微信上发一个“唉”,无以对答。
我们究竟是不是能,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40年来生长在这里的我仍然经历剧烈的撕扯,而苹果的撕扯竟然已经开始了。我知道,越早终结这种撕扯,相对而言越容易。
几天以前,在写一篇纪念美国同行塞格的推送(我们为什么纪念塞格?)里,我描写过国内的环境和文化,很难给匠人应有的尊重。我们的文化是大家都要当领导才有出息。国内很难出现塞格这样的人物,在40年之后依然出现在镜头前,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一位朋友在留言里对我说,杨老师,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不再出现在镜头前,去当幕后的领导了。
我回答他:我不干了,肯定是因为雾霾没法在北京呆了。
北京的孩子,终将像涌入这座城市的人们一样,离乡背井。
▼长按图片识别二维码▼
每晚9点半听小姨妈亲口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