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说,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就是想替我的兄弟们要一张证书。
证明他们在武汉封城疫情最惨烈的时候,是一名服务武汉市民的志愿者。
2020年11月12日下午5点,大象和纪录片《在武汉》的总导演张悦(非虚构影像机构Figure的创始人)在武汉理工大学见面。《在武汉》是疫情爆发后第一个进驻武汉的纪录片摄制组,也是大象第一个接受的采访——那还是在2月3日,戴着口罩的大象在片子中根本看不清模样——这部片子里面的绝大多数人和他一样,都裹在厚厚的防护服里,面目不清,性别难辨,一起被紧紧包裹进去的,还有整座城市对新冠病毒难以名状的恐惧。
大象走路很有劲,腰背挺直,下颌微扬,步伐迈得很大,且力度十足,每一步踏出去仿佛Duang Duang有声,如果不是眼周细纹展示出来的疲惫,别人甚至难以猜测他的真实年龄。
大象真名王海涛,做过16年的职业商业探险工作,徒步四五十公里对他来说稀松平常,应急救援模拟演练队友受伤的状况,可以砍一根藤子做成担架,持续上坡五公里。长年的专业训练在他身上打造出紧实的肌肉,和干练、健谈的性格。
2008年汶川地震过后第十天,大象就去绵竹的土门镇参加地震救援。2020年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宣布封城,第二天,听做工程的朋友说,建设中的火神山医院缺口罩,大象就自费买了2000个口罩开车送过去。从此开始了他的“志愿者”工作。一开始,他只是想尽自己的力帮助下班困难的医生,他在一个医护人员的群里面写道:
“我这里志愿者两名,吉普车一辆,可以运送医护人员上班下班,运送以及搬运医疗救护物资,(后排可以坐三名医护人员,座位倒下可以有两平方米的空间),不计报酬,不论生死。”
就这样,大象和他后来组织的“大象救援队”一直坚持到4月8日,武汉宣布解封。
“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从此之后,一半时间在救人,一半时间在哭。”
Figure团队早在策划的时候,张悦就已经想得很明白,“希望呈现出来,在面对巨大灾难的时候,没有任何关系的民间力量维持了脆弱的生命线。”拍到大象的时候,知道他是民间自发的志愿者,也就是没有登记注册,没有经过官方报名,也不拿工资补贴的那种志愿者——实际上,出现在纪录片《在武汉》中的志愿者,包括武汉送药人吴悠,因为助人被感染的牛志澜都是如此。
据《湖北日报》不完全统计,武汉市当时有几十个车队,至少上千名志愿者在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城市。
如今,这座城市日子鲜活如旧,志愿者们也回到自己各自的生活中。只有大象还在继续跋涉——他像秋菊和谷子地一样四处恳求,希望能给那些没名没分的兄弟伙,要一个被承认的“志愿者”身份。
民间志愿者大象,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某个部门能够给他拼命过的兄弟一个承认,他知道的有三个(非官方的)志愿者都牺牲了。
大象他们唯一得到的承认就是来自于民间,武汉理工大学以纪录片里面的他为原型设计的小雕像,以及纪念章。
2020年1月15日,熊文杰去武汉协和医院开药,打算和熟悉的医生朋友打个招呼,走进急诊科发现一个都认不出来:急诊改成了发热门诊,医生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朋友说不能在医院和她见面,除非是江边的开阔地带。这位原本新闻感觉敏锐的前媒体人不以为意,还把朋友称为“胆小鬼”
。
一周之后(1月23日),武汉下达了封城的命令,没有人知道这对武汉人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虽然大家对华南海鲜市场的病例有所耳闻,却“舞照跳、歌照唱”。律师斯伟江当天发了条朋友圈,他决心带着三个孩子安心呆在武汉,选择跟这座城共进退——这里面,或多或少都
让人读到了些
“悲壮”的意味。
此后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随着每天攀升的病例,这座城市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平时喧闹的武汉三镇鸦雀无声,人类仿佛被一夜间铲走,白晃晃的大马路上空空荡荡,大象开着车在路上,目光所及最多的“活物”是密集出现的殡仪车。
“武汉市殡仪馆的车平常兴许能看到,但是你说什么硚口区殡仪馆、汉阳区殡仪馆、武昌区殡仪馆,平常都看不到,现在就别的车一下没了,感觉就只剩它了……”
这还是那个生活了50年的城市吗?病毒传染的速度和烈度让大象不寒而栗:“一开始说的是老年人,后来说的是身体不好的,再后来连院士都……感觉整个城市都是真空,这是一场人和病毒之间的战争。”
1月22日,武汉关闭离汉通道的前一天,武汉第20中学的高中教师,26岁的吴悠赶去药店买了口罩药品,送去爷爷奶奶家。口罩买多了,除了爷爷家存下了些还有剩余,他打算把口罩分给其他人。
1月25日,吴悠发了一条免费送口罩的微博就去吃饭了,半个小时之后回来看,留言加点赞就已经过万,还有无数的私信,都是在请求他帮忙送药。
吴悠发布帮忙送口罩送药的微博
“当时还没有到正月十五,周边的厂还没复工,酒精、药物、口罩极度匮乏。当时就感觉大家都很艰难。这种艰难其实不是一个人的,是一个家庭的。因为很多都是一个人中招全家人都可能陆续感染。大家又不敢出去,怕传染给别人,很无助。当时打电话打社区,并不是说不愿意帮,是真的没人手,而且也没东西,以至于都求助到我这个陌生人这里来了……”
吴悠开始发动他的那辆电动车,街道太安静了,车子发出有些委屈沉闷的吭吭声,他自此开始了他的送药生涯。每天从早上十点,直到夜里十一二点,奔波于武汉三镇,除了垫付上万元的药费,还有持续不断的质疑和误解。
《在武汉》中记录下来一个场景:某社区的一位居民过来领物资未果,因为物资有限人数太多,吴悠的那些物资都是分发给提前在网上预约过的,那位居民勃然大怒,对着镜头说:
“他(吴悠)就是在作秀,骗子!”
这样的质疑每两天就会有一次,即使吴悠早早地就把自己的所有身份证信息、家庭住址在网上全部公开。在送药的几个月里,吴悠表现出来的包容、平和使许多受惠的人以为,他有一定的岁数,都叫他“老吴”。但那一刻镜头下的“老吴”声音也有些许颤抖,声调略微提高:“那我不发了,所有的物资都不发了,可以吧?”
“老吴”当然食言了,毕竟运送物资救人更要紧。他的置顶微博说是帮忙送药,但不是免费。有人上来就骂他是药店人员趁疫情发财,有人把他举报给有关部门,派出所把他叫去问话五个小时。走出来的时候,吴悠的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父亲打来的——吴悠的奶奶那一天脑溢血复发需要转院,焦急万分的父亲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大部分时间,志愿者们做事都必须瞒着家人。有天正在接送医生,大象的爸爸来电话了。大象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假装是在安静的房间里。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啊?你不要到处乱跑,在家里呆着哈。”父亲在那头叮嘱他,因为之前在汶川就“
骗
”过一次他,说自己出差了,78岁的父亲对儿子的隐瞒多少有些觉察,显得有些啰嗦。
直到几个月过去,三月份左右,也是《在武汉》播出之后一段时间,有人把片子的视频转给了父亲,他才知道儿子又“骗”了自己。
转过头去,大象在家门口遇到了卡点执勤人员的拦阻:“你这样的人怎么没有被隔离?”坚决不让他出去,除非不再回来。隔壁邻居也投诉了他,说他每天穿着防护服出出进进。执勤人员虽然对他们的作为表示理解,但还是要阻止他的进出,毕竟他拿不出来任何作为“志愿者”的凭证。
除了没有“身份”,伴随而来的还有无边的恐惧,新冠病毒肆虐初期,人们对之几乎束手无策。大象在群里问医生,医生都说:“你这样不是专业口罩,也没有防护服,十分危险。你如果装备全一点,然后把所有的车窗玻璃降下来,也许感染的几率有50%。”
“我很怕,真的,但我还是想搞,顾不了那么多了。”大象说。
有天接一位中南医院的男护士去金银潭医院,路上两个人聊天,其实封城之前男护士就已经被调到金银潭医院了,但是他不敢告诉父母。快要下车的时候大象问他,明天要我再送你回去吗?他沉默了几秒,缓慢地回答说,不用了,我们是去支援的,就回去拿一点东西,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
大象把自己形容为一个在炮灰纷飞战场上的战士,把医护人员形容为战友。
“那个时候打仗打红了眼,就像战争一样,你看那些人,战友受伤了躺这里,那个人跑过去,把他背起来。那边有机枪在射,你为什么要跑过去救他?明知道你救他会有危险,但还是跑过去把他扶起来扛着往回跑。”
他一边“打仗”一边害怕,一边害怕一边继续在路上。他给自己划下规矩,除了不去医院里面,其它像运送医护人员,运送病患氧气瓶,快递盒饭蔬菜,什么都做。大象一度觉得自己被病毒感染了,呼吸不畅,浑身发酸,类似喝醉酒一样的晕乎,除了不发烧,别的症状都对得上。
民间志愿者大象
2020年1月28日那天,大象翻身坐起来,无边的恐惧袭来,身体发软,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拽进黑暗中,于是写下了一首诗:
大象在疫情期间写的遗书
大象说,其实这就是他的遗书,只是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用了诗歌的形式。
那个时期,志愿者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就是志愿者被感染。
正月初三那天,51岁的江夏区志愿者牛志澜接到个香港长途,电话那头的人说爷爷奶奶去做检测,从早上去排队一直到下午四五点,担心他们,问能不能去接送一下回家,因为压根没有车了。
牛哥问对方怎么知道他电话的,那个人说是从微博上搜到的。
“后来不再问了,因为一个人面对生死,会想一万种办法。”
一周以后,没有任何防护(只有一次性口罩)的牛哥被CT照出来肺部有玻璃状的阴影,被留在了医院。
因为做志愿者而感染的牛志澜
虽然听说感染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志愿者。但是年轻的吴悠没有时间恐惧,最忙的一天,他在武汉三镇之间奔波到凌晨五点才回家,纪录片里有个场景是黑夜里他接到一个电话,那个人问他怎么东西还没送到,自己都下班了,吴悠在不停地道歉。
挂了电话,空荡荡的街道上,吴悠独自推着一辆电动车,如果这时候有个俯视的镜头拉起,他只是苍茫大地上的一只小虫子,缓慢而坚决。
武汉太大,电动车续航里程又太短,为了节省时间,吴悠把没电的电动车推进公共厕所里充电,自己去找共享单车,送完药之后再回来取车。
那一刻,这个90后会想些什么呢?刚刚工作两年的他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武汉的天空既萧索又寂寞,钢筋水泥凝固成了失去活力的景物,夕阳西下,电动车每挪动一点,光线就暗淡一分,所有的无助如同潮水,终将淹没黑暗之中独行的人。
志愿者吴悠和他的电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