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作为职业的攀树,还是作为运动的攀树,普通人都知之甚少。攀树师的日常工作究竟是怎样的?站在20多米高的大树上,攀树师又会想什么?
想象一下,像松鼠一样在树枝间跳跃,或像小鸟一样站在高高的树冠上,俯瞰大地——这就是攀树的魅力所在。中国香港树艺师兼攀树师马学铭(Jason Ma),从事这一行已超过14年,却从未对树、对攀树产生厌倦,因为在他眼里“没有一棵树是重复的”。
即使下了班,马学铭还是会参加攀树比赛,和世界各地的“攀树狂热分子”交流。2024年他参加了亚太攀树锦标赛的大师挑战赛,力压大洋洲选手,成为首位跻身亚太地区前五名的亚洲选手。
全香港目前仅有200多名注册攀树师。无论是作为职业的攀树,还是作为运动的攀树,普通人都知之甚少。攀树师的日常工作究竟是怎样的?香港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对树木维护造成了哪些挑战?站在20多米高的大树上,攀树师又会想什么?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马学铭为我们一一解答了。
香港的树,
长得很不“童话”
香港是全球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之一,身处其中,四周都是楼宇林立、车水马龙的景观。任何一棵树想要落地生根,都得学会与林立的高楼争空间。
在狭缝中生长的树,不是为了躲开楼宇而侧着身子,就是为了晒到太阳而伸长脖子。马学铭说:“香港的树长得特别奇怪,很少能长出童话书里描述的圆圆的树冠。”能得一块空地自如舒展的,恐怕也只有德高望重、全城眷顾的古树名木。
高密度的城市空间,给香港攀树师的工作上了难度。内地城市修剪树木时常用到带升降平台的高空作业车,但是作业车不能停在坡度较大的路面,较难在路窄斜坡多的香港市区里通用。面对限制较多的作业环境,还得靠攀树师亲身上树。
每次修剪树木,马学铭都发现树下总有一些不能被砸到的东西,例如车、房和人。锯下来的每段树枝都要用绳索固定,再缓缓从半空降至地面。一次修剪经常四五人出动,像极了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树上主刀利落挥锯;树下有人控制绳索,有人传递工具,还有人提醒行人注意避让。
借助绳索系统,攀树师在树上作业。(图/由被访者提供)
2023年,香港大学一处斜坡上有两棵南洋楹枯死,需要被移除。马学铭站在五六层楼高的树梢持锯切割,在木屑飞溅里思绪万千:“会不会整个人掉下去?木头会不会固定不好、坠落马路?会不会整棵树突然倒下?”平安落地后,他说下次得提前在头盔里塞一封信,以防不测。
除了逼仄空间的挑战,香港攀树师还要面对极端天气的考验。台风季前后总是马学铭一年里最忙碌的时间。3年前的夏天,香港正悬挂3号风球,小树被吹得摇头晃脑。这时候,马学铭冒雨爬上一棵靠近民居的枯树,顶着强风麻利切割枝干,以赶在8号风球来临前完成作业。
台风前几个月,马学铭还会在“攀树师”和“树艺师”的身份之间切换。树艺师又被称为“树医生”,检查树木的健康情况并提供改善建议。他们不仅会拿着小锤敲树干听声音,从回音中判断腐蚀、中空等情况,还会用声呐探测仪透视树木内部结构的情况。若一棵大树根基不稳,用钢索拉固可能是攀树师开出的常见“药方”。若树木腐蚀严重或者已经枯死,存在倒塌风险,那么移除可能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马学铭正在进行树木移除作业。(图/由被访者提供)
从业14年来,马学铭早已把香港的树当作老朋友,时时关心它们的健康情况,注视它们在这“石屎森林”里顽强生长。这些“老朋友”也见证了马学铭的不断成长:从攀树工作到攀树运动,追求身心合一的极致。
攀缘而上,
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成为树艺师第二年,马学铭接触到攀树运动,热爱一发不可收。跟通过航拍机器俯瞰大地不同,攀树者能闻见树冠散发的香气,可触摸到树皮的岁月痕迹,会听见鸟儿的叽喳。“站在山间20多米的大树上,获得‘上帝视角’的同时,也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论是速度攀爬、枝条横移,还是枝间跳跃、游绳飞降,都能增添人与树亲密接触的乐趣。
攀树运动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它不是像人猿泰山那样赤手空拳地爬树,而是借助专业的绳索和装备,安全地在树上进行各种活动。每年从美洲到亚洲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攀树比赛,其中香港攀树锦标赛已举办了15年,历史悠久。
攀树比赛的项目多从树艺工作场景衍生而来。比如“工作攀爬”项目中,选手需拿着手锯敲响树身不同位置的铃铛,最后游绳飞降至指定位置。所有指定动作需在5分钟内完成,同时还要保证动作的流畅和优雅,才可能收获来自评委的高分。
马学铭展示攀树相关的用具。(图/由被访者提供)
2012年,马学铭第一次参加攀树比赛。当时他对攀树运动颇为陌生,比赛完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此,为了提升技巧,他开始钻研比赛规则、上网观看比赛视频,还会逐帧琢磨高手的动作。当攀树是一项工作时,做快一点只是为了早点下班;但当他将攀树视为一项竞技运动,就会纯粹到只为了快1秒而反复练习,抛绳的手臂幅度、平移先迈哪只脚等所有细节,他都会认真琢磨。
渐渐地,这位攀树“小白”成了自己的教练,现在一年会参加四五项攀树比赛,也越战越勇。马学铭在2024年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他第五次获得了香港攀树锦标赛冠军,同年第三次前往美国参加世界锦标赛,在54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冠军级选手中争得第20名。
虽说是攀树运动的香港代表,但马学铭去海外参赛的机票、住宿、吃饭和中途交通等费用,都是自掏腰包。由于凑不出旅费,2023年他曾缺席在美国举行的世界攀树锦标赛。
参赛不容易,训练场地也不好找。外国选手的练习场很多就
是自家后院的大树,想爬就爬,但香港选手却常常一树难求。在香港,几乎每棵树都是有主的,不是私人业主所有,就是政府相关部门主管。因此,爬树前要经过申请。
“严格来说,在香港郊野公园捡走一片树叶也可能犯法。”
为了找到可练习攀爬的树,也为了分享自己的攀树心得,马学铭在2023年筹建了“香港攀树学院”。每周末,一群本地攀树运动员聚集到学院的营地,相互切磋,彼此鼓励。马学铭满怀信心地说:“一个人可以攀得很快,一群人将会攀得更高。”
马学铭(中)创建了香港攀树学院,使更多人接触到这项运动。(图/由被访者提供)
除了培养本地选手,马学铭也格外珍惜与世界各地攀树爱好者相聚的时光。
“(参赛的)旅程中除了攀树就是攀树,不是攀树就是讨论攀树,不是讨论攀树就是找地方攀树。”在同好的带领下,他有机会爬上不同地方的树,看到不同的风景。在马来西亚一处国家公园,他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那树高50多米,相当于16层楼高,是他有生之年攀过的最高的树。
给树理发,
可不能剪多了
工作和训练之余,马学铭积极拍摄短视频介绍攀树文化,帮助大家了解这项冷门运动,继而提升大众对身边树木的关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城市里的树木能否茁壮成长,很大程度取决于人们对树的重视程度。
马学铭(前)在攀树时记录。(图/由被访者提供)
虽然“人树共融”的概念在香港已推广多年,但普通大众真正关心起身边的树,大概是在2018年超强台风“山竹”之后。当年“山竹”过港,吹倒了6万多棵树。香港攀树师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所有倒树移除。
看着成排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居民们才发现原来路边一些10多米高的大树,根部仅有20多厘米深,好些树木腐烂多年甚至中空却未得治疗。这让香港政府重新审视城市树木管理政策,市民也开始对身边的树多留个心眼。“山竹”后,马学铭每年接到的树木体检需求有所增加,台风季前修枝或者提前摘波罗蜜等工作也时有接到。
不过,在马学铭看来,香港人和树木之间的关系依然处于磨合期。在香港,很多人往往是从个人利益出发来判断树木的好坏,比如有人因树叶掉落影响卫生或者树上鸟叫声太吵就希望砍掉树木,而不是考虑如何更好地与树木共存。
马学铭曾到澳大利亚参与修树工作。他感受到当地人对树木的尊重,树枝多剪了一寸都会被质疑不够专业。回到香港工作,客人往往恨不得一次尽量多剪一些枝叶,好免去次年再维护的麻烦。
修剪树木的每一刀都大有学问。马学铭介绍,一棵树被修剪掉的部分不能超过其树枝总量的四分之一,较粗壮的树枝通常不会剪掉,切口的大小也要有技巧地控制。“年纪越大的树,修剪幅度要越小,因为老树的切口不好愈合。”
马学铭正在进行危险树木移除作业。(图/由被访者提供)
然而,不是每个理发师都能听懂顾客“修一点”的需求,也不是每棵树都能遇到懂行的师傅。他表示:“如果一个人银行账户清零,又不幸碰上裁员,他可能就没有了收入,面临破产。树木也一样,如果去掉它所有的营养来源(树枝),它的伤口就可能无法愈合,严重的话可能死掉。”
尽管不是人人都会为树着想,但几乎每个人都能从树的身上获益。树不仅能吸收二氧化碳、产出氧气,而且能吸附扬尘,阻挡噪音。无论是港岛遍布的“石墙树”,还是尖沙咀柏丽大道的古树群,都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沧海桑田。香港的平民故事往往是从一棵古怪的大榕树说起的,甚至“香港”的“香”也从一种能散发持久芬芳的乔木而来。
“就像人要彼此尊重,人也要尊重树。树可以没有人,但人不能没有树。树木不仅仅是绿化装饰,它们还是城市生活的重要部分。”马学铭说道。
校对:遇见;
排版: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