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汉语“旅游”的“义位”有哪些
在当前国人的交流中,现代汉语所说的“旅游”究竟包含着什么内容呢?也就是说,它的“义位”在哪里呢?
所谓“义位”(
sememe
),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传统语言学词典释义时的“义项”(
senseitem
;
meaning item
)。但是词典学中的“义项”着重于释义的“分项”,而“义位”却着重于该一词义的那些确切“位置”。
“义位”所反映的客观事物的存在、行为和性质等,都是前人对其进行了高度概括的结果,当然也不排斥今人或后人对它的继续探索。认知语言学在分析一个词的“义位”时,往往还借助于结构语言学的“语义场理论”(
The Theory of Semantic fields
) ;但既要有助于对“旅游”义位的较清晰的认知,又要避免本文内容的旁逸斜出,故这里只能够就我国现有的“语料库”(
corpus
)对“旅游”一词的义位做一次扼要的试析。
在现实生活中,引导我们实现把握语言与事物关系的重要依托之一,是书籍和平面传媒;辞书等工具书自然首当其冲。在“中国知网”里有一个“中国工具书网络出版总库”,它从中国现代辞书、手册及其他图书文件中一共搜集整理出了有关“旅游”的54810项记录,它以词条的形式录进了原件原文的释义和记述,并注明了所录的字数和出处。这应该是目前我国关于现代汉语“旅游”概念的唯一的公共“语料库”。经查阅,全库的54810条“旅游”语料中,一直到第
700
条,前面多是以词或词组形态出现的与“旅游”密切相关的比较成熟的较固定的词和词组,或旅游学科的学科用语(其中引据最多的,是
2013
年出版的《中国旅游大辞典》简明版,其次是
2012
年出版的《中国旅游大辞典》全文版);在第
700
条后,就多是有关“旅游”的一般性词组了;从第
920
条开始,有近
10
份包含“旅游”一词的旅游报刊名称;在其第
2010
条之后,显示的便是不含“旅游”一词的与旅游相关的事物了(基于该语料库的语料排列仍有一些交叉,所以本文的这一划分只能就其总体而言)。在54810项记录中,直接对“旅游”一词做出解释的,共有
51
条。
这
51
个词条对“旅游”的释义,都是来自我国大陆的辞书和手册。其中用“旅行游览”和“旅行、游览”、“旅行和游览”为“旅游”作释文的,共
23
条;用英语做释文的,共
15
条(均出自汉英词典或双向词典);直接用国际共识性旅游学科定义和概念作解释的,有
8
条(这
8
条,均同时又用“旅行游览”做解释,其中有两条同时还提到了我国学界有关旅游的休闲游乐的主张);其他的,还有作为刊物名称用的,
1
条;对该词用法进行正误辨析的,
1
条;用“观光”作解释的,
1
条;为上海话“旅游”注音的,
1
条。此外,着重从休闲审美和游玩去解释的,共
9
条(其中又尤以“到外地游览”、“去外地观看风景或游玩”等的释文最为突出),若再加上同时在“旅行游览”解释和国际定义解释中一并提及休闲游乐的两条,则一共有
11
条。
如果减去其中以英文作释的
15
条,以及其他的
4
条,那么在上面语料库中现代汉语“旅游”的
32
条释义共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以共识性学科定义作释的,占
25%
;二类是用“旅行游览”做解释的,占
71.87%
;三类是用“休闲游乐”作释的,占
28.12%
(三者占比相加超过
100%
的原因,是某些词条释义对三者的跨越引起的)。也就是说,这语料库中的“旅游”,既有一般生活用语,也有学科用语。在作一般用语使用时,语义库中采用“旅行游览”为“旅游”作释的,与采用“休闲游乐”为“旅游”作释的,大致形成了
2.5
:
1
的分配格局。
如从“义位”来分析,严格说来,在这语料库的“旅游”的
32
条释义中,其义位应该是两个分野:一个是一般生活用语,一个是学科专业用语。
汉语的“旅游”的第一个主体义位,应该是它作为一般生活用语时的行为动词的含义。这是汉语“旅游”的本义。上面语料库中多数采用的“旅行游览”的解释,就是现代汉语“旅游”的第一义位。而另几条着重从休闲审美和游玩去解释的,也可以视为“旅游”的另一个义位,可是因为它只突出了居民生活中旅游活动的一个目的侧面,如果也把它视为汉语“旅游”的另一个义位的话,严格说来它也只能够是“旅游”的第一义位下的“子义位”,而不是可以与“旅行游览”处在同一等级的义位。
直接采用世界通行旅游定义来解释的汉语“旅游”,是学科专业用语。这不是汉语“旅游”一词早期的本义。对现代汉语的“旅游”的全部含义而言,这应该是它正在新起的第二个主体义位。然而,由于汉语“旅游”在居民日常生活中作为不及物动词的大量使用,在相形之下,其作为学科用语的使用频率是不高的,除了不多的专科词典外,这一“义位”往往被忽略,以致如果从国民的使用频率上而言,它几乎成了“隐性义位”。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抱憾的事情。
如果参照我国精于语义研究的贾彦德的分析法
[
[3]
]
,把“旅游”、“旅行”、“游览”三个近义词放到“语义场”(
semantic field
)即“义位系统”中去分析,那么在“旅游”、“旅行”、“游览”共处的义场(即“人们出行并在异地活动”的语义场)中,它们的关系是这样的——①“旅行”、“游览”与“旅游”三者共处的义场,应该是“部分义场”(即“旅行”和“游览”都是“旅游”的一部分);②“旅行”与“游览”二者所共处的义场,应该是“关系义场”(即“旅行”和“游览”有着密切的并列关系);③如果也把“去外地观看风景或游玩”视为义位,那么它与“游览”所共处的义场,应该是“同义义场”。
为了准确把握“旅游”的义位,这里有必要再探究一下构成“旅游”一词的构词“语素”的内容。
2
.对汉语“旅游”的构词“语素”的追溯
构词“语素”(
morpheme
),是构成某个单词“义位”的下一层级的语义单位。一般而言,它大致相当于传统语言学所称的“词素”(
semantic morpheme
)。如果就其更加看重的该词素的作用和意义而言,这个意义就是“语素义”(
meaning of morpheme
)。为了准确地分析好、把握好一个词的“义位”,准确地把握组成该词的构词“语素”和“语素义”就是十分必要的了。
前面本文已经讨论了六朝晚期对“旅游”与“行旅”、“游览”的使用,沈约和萧统们不仅适时地使用了“旅游”一词,而且还以“行旅”“游览”的类别替后代搜集整理了反映前代旅游生活的文学创作,显然,其所记载和抒发的都是作者们在旅行游览中的经历与感受。如果说《文选》中孙绰所说的“游览”的语义就是东汉王褒所说的“游观广览”的话,那么与行旅、游览相关的词义的出现,更在沈约时代之前。
【原脚注:东晋诗人孙绰(
314
—
371
)在其《游天台山赋》中,曾经写到这样的句子:“于是游览既周,体净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见《文选》中华书局
1977
年影印清嘉庆胡克家刻本
165
页)。显然,这是他在表达他旅游时的内心感受,抒发的是他极为愉悦的心情。而西汉蜀人王褒(前
90
年—前
51
年)却在其《圣主得贤臣颂》中这样写到“今臣僻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旨”(见《汉书》中华书局
1962
年排印西北大学标点颜师古注本
2822
页)。在王褒的这份遵旨的作文中,显然他注意到了旅游的另一功能,他是把旅游视为了增长见识和智力的途径。】
其实远在春秋时代,孔子(公元前
551
年―公元前
479
)在回答曾子的问题时就已经用过“旅行”一词——“孔子曰:‘三年之丧,练,不群立,不旅行。’”这里的“练”,是古丧礼的一种,指的是以白色为主调的简约的祭奠仪礼。稍后的孟子(约公元前
372
年—约公元前
289
年),在他见梁惠王时也说到了“行旅”——“(孟子)曰:‘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行旅皆欲出入于王之涂(途)’”。
如果注意审视“旅游”与“旅行”,及“旅游”与“游览”等词,不难发现其中共有的核心字:“旅”和“游”。显然这就是上面三词中两两共有的“构词语素”。
在汉语双音词增态发展的历史中,于是有了以“旅”为构词语素的许多双音词:“旅行”、“旅次”、“旅炊”、“旅店”,“行旅”、“商旅”、“羁旅”、“逆旅”等等。“旅次”就是旅途中的短暂停留,“逆旅”就是本文上面提及的迎着旅客的旅游接待(常用指为旅客提供食宿的客栈、旅舍、宾馆)。
至于现在书写“旅游”时的“游”字,其实它是前些年异体字整理时把“遊”和“游”合并起来的产物(细究起来,这也是基于古时国人曾采用“通假”的用字法,将“遊”写作“游”的缘故)。在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推广简化字之前,这两个字原来是有表意的偏旁“辶”和“氵”的区别的,分别表示出人们的行走和物体在水中的活动。从字形中,阅读者都能看出来,两字的核心部分都有一个“斿”字(读音yóu)。
“斿”字的原始含义,是大旗后半部的被分开的几幅较小的旗面。在这种认识中,一幅旗面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靠近旗杆的整幅部分称为“縿”(shān),其离旗杆较远一点的被分为几幅上下并列的条形旗面称为“斿”(在一些表现古代国家或军事活动的影视中,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种旗子的样式)。“遊”字和“游”字,在反映汉字结构和用法的“六书”理论中,都是“意符”加“声符”的“形声字”。“斿”字是它们的“声符”。在一般的认识中,这种“形声字”中“声符”,体现的是该字的读音;但我国也有研究者认为,在许多情况下“声符”也是有其相关意义的。这里的“遊”与“游”的动作特征,显然与旗帜后部的分支小幅“自由飘动”的特征有关。对于“声符”的意义,我国古代“训诂学”(训诂,即以今语释古语,以雅言释方言)是有着精深研究的;即使到了西方语言学深深影响的现代,我国权威学者中也不乏对此的认可。如杨树达就曾论述说,“盖文字根于言语,言语托于声音。言语在文字之先,文字第是语音之徽号。以中国文字言之,形声字居全字数十分之九:谓形声字义但寓于形而不在声,是直谓中国文字离语言而独立也。其理论之不可通,固灼灼明矣。”
[
[4]
]
显然,这就明确地表示了他对形声字“声符”所含“语素义”的重视。
也正是因为“形声字,声中有义”的原因,在古代文献中,“遊”和“游”在表达“自在的行走,自在的活动”的意义之外,也常常因其“自在的行为”而被“训”为“游乐”或“乐”。如《礼记·学记》中的“君子之为学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中的“遊”字,汉代经学家郑玄(127年-200年)便做了这样解释:“遊,谓闲暇无事之为遊”
[23]
。在后来汉语双音词增态发展的历史中,于是有了以“遊(游)”为构词语素的许多双音词:“遊观”、“遊畋”、“遊豫”、“遊盘”,“远遊”、“遨遊”、“畅遊”、“倦遊”等等。其中的“遊观”是我国秦汉时代对旅游的一种指称,“遊畋”就是以游乐为目的的出猎,“遊豫”就是统治者以游玩为要素的巡狩,“倦遊”就是游兴已尽的时候。
从以上语源追溯所证实的汉语“旅游”构词语素“旅”和“游”的并列,不仅可以认识到汉语“旅游”确实包含了“旅行”与“游览”两个侧面的含义,而且还可以了解到汉语“旅游”本义义位的形成确实是有着牢固的语义学基础和中国文化的深厚积淀的。
确证现代汉语“旅游”所包含的“旅行”与“游览”这两个含义,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因为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能在汉语“旅游”与英语“
tourism
”的诸多不同中,从“旅行”与“游览”的两个侧面(而不是某个单一的侧面),为现代汉语“旅游”找到其与“
tourism
”可以对应的那部分十分重要的相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