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北京日本文化中心于2019年10月26日，在长春香格里拉大酒店举办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 访日学者交流会”。我们邀请到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中日文化比较研究所所长王秋菊女士，黑龙江日报高级编辑桑克先生，还有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贺来先生，请他们就各自的研究领域和访日感想等发表了精彩的演讲。此次我们将贺来老师的发言稿发表出来，与各位分享。
贺来先生曾于2019年参加了由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组织并实施的，主题为“中日近代交流史”的中日知识交流强化团体访日项目，对日本进行了为期约一周的访问研究。
人如何获得有尊严的幸福生活：短暂的日本之行的三点深刻印象
贺来
尊敬的高桥主任、杉田首席领事，尊敬的各位学友：
大家上午好！
非常高兴参加今天的访日学者交流会，与在座的各位学友相比，我去日本访问的时间很短，只有一周的时间，因此，我对日本社会、文化和日本人生活的理解，与诸位相比，一定会是很肤浅和皮相的，但正可能因为是第一次访问日本，可能留下的印象也可能是最为真切和亲切的。
作为一个从事哲学研究的学者，我是带着自己的问题意识访问日本的。
我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是：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现代化？
我认为，真正的现代化，最终必须落实在个人身上，使每个普通人都真正实现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也必须落实到社会层面上，建立一个正义和公正、有秩序同时又充满活力的社会，那么，日本作为我们一依带水、隔海相望的邻邦，作为亚洲第一个实现现代化的国家，我们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启示和借鉴？
当然这是一个巨大的课题，不是短短几天的日本之行就可以找到答案，也不是短短十几分钟就可说清楚。
我只能从直观感受和所见所闻出发，谈三点最深刻的印象。
七天之行，我们在日本的活动安排，非常紧湊和紧张，一天有多场交流活动，要换乘多种交通工具，地铁，出租车、电车、新干线。
然而，让我十分吃惊的是，所有的活动均安全按照预定计划准时进行，非常精确，没有一次因为交通阻塞，使活动延迟。
在东京的几天，让我非常吃惊的是，这个人口1200多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东京都市圈近4千万人口），面积仅北京的八分之一，人口密度是北京的5倍，在早晚高峰时间，几乎看不到堵车，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探究原因，有人说是由于交通的管理理性和科学。
但我想进一步追问，它为什么能做到如此理性和科学？
我认为，归结到底，它的一切安排和设计，都是以人为中心的，都是把人的方便、快捷、舒适等作为考虑的第一因素。
在东京，我们注意到，地铁站很多都设计在大型建筑物中，像我们酒店所在地的赤坂、其对面就是地铁站，地铁站与电车等各种交通线路相连接，可以十分方便地让乘客合理地安排时间。
听日本朋友介绍，为了方便停车并减少交通拥赌，设计师充分利用空间，使东京地下、地上和立体停车场遍布各处，且完全自动化管理；
因为这种方便快捷舒适，所以东京人很愿意乘坐公共交通，而主动放弃自己开车。
不仅交通，这种以人为本的理念体现日常生活和社会的各个细节。
比如，日本雨天多，在街上，我看到人们用的雨伞很多是长柄的透明雨伞，透明一方面是让自己视野开阔，更重要的是，是避免把雨水溅到别人身上，长柄是为了让雨水顺着柄
流到地上，避免折叠伞上的水影响到别人；
在各种建筑物内，车站、酒店、商场的扶梯上，我们都看到，所有人都自觉站到一侧，为另外的人留出空间；
在公交车站点，我看到司机用一块专用的板子铺平，把肢体残疾人士扶上汽车；
酒店卫生间的马桶边上电子操作板，方便后冲水、清冼等自动选择，甚至还有音乐伴奏，使“人生快事”真正成为了人生快事，等等。
以上只是列举了所见所闻的一些细节和现象。
但在这一系列细节和现象后面，一定有深刻的精神力量和价值观作为支撑。
访问宫城县的吉野作造纪念馆，从一个角度获得了对此的深层理解。
吉野作造是20世纪初大正民主运动的精神领袖，是日本战后民主自由主义的思想源头。
他追问的问题是：
人类社会的道德价值根据是什么？
他吸收了基督教的思想，认为，每个人都是神之子，神赋予每一个生命个体以不可替代的价值，人与人之间具有一种同胞同类的统一性，这是历史发展的目的和方向，这是政府、社会的根本目的。
一言以蔽之，人不是工具，而是目的，人与人不是相互争斗的关系，而应是互助互爱的一体性关系。
吉野先生的观点，与前述的那些细节可谓相互印证和呼应。
如果一个社会和国家在人们生活的各个细节上，都能体现这种以人为本的精神，我想，我们的生活就会有更多的温暖，每一个人都将获得真正的尊严感和幸福感。
听众提问（左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程遥研究员 右东北师范大学陈秀武教授）
深刻印象之二：
向优秀文化自觉的学习态度和强大的学习能力。
七日的访问行程中，有一个内容是与早稻田大学社科部主任刘杰教授交流。
刘杰教授80年代从大陆到日本留学发展，现在已是颇有成就的学者。
我向他请教：
您对中日两国都很了解，在您看来，近代以来，中日两国在几乎同时被西方入侵，开始了探索现代化的历程，但在后来一百多年的发展过程中，走上并不完全相同的道路，日本成为亚洲第一个实现现代化的国家，您能不能用最简洁的语言地概括一下，究竟原因何在？
刘杰教授沉吟了一会，回答：
如果用一句话解释，那就是日本这个民族有个重要的品质，用14个字概括：
勇于向强者服输，最于向强者学习。
他举例说明，日本武士比武，经过对抗之后，败的一方会主动承认：
我输了，并转而向强者学习。
刘杰教授的话给我很大的震撼和启示。
日本之行，很重要的一个内容是追踪鲁迅先生在日本和仙台的足迹，与东京大学藤井教授、铃木教授就日本的鲁迅研究进行交流，与日本中央大学的饭塚容教授就鲁迅和现代作家的翻译进行交流，参观东北大学校史馆鲁迅展览，让我非常吃惊的是，日本学者的鲁讯研究竟然达到如此细致和深入的程度，特别是在对文献考据方面的精细，让人惊叹，例如藤井教授，甚至对鲁迅作品所谈到的绍兴酒都有细致的考察。
我请教他为什么日本学者对鲁迅这么感兴趣，他引用日本第一代鲁迅研究者竹内好的话告诉我：
除了鲁迅与日本的特殊关系，之所以要研究鲁迅，一个重要原因是通过学习和研究，可以吸取吸收鲁迅的思想，来解决日本所存在的社会、政治问题，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省，对国民性的反省，可以为日本对待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国民性的问题提供一面镜子。
日本之行的一个活动，是访问岩波书店。
百年老店，是日本民族面向世界、学习新知的一个象征。
这家建于1913年的百年书店，到现在已经出版了三万五千多种书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介绍和研究国外先进的哲学、文艺、科学思想和知识，在此过程中，历经磨难，经历过大地震和大火的灾难、也经历过战争的破坏，更由于其对西方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引介，遭到法西斯分子的迫害。
我问马场公彦总编，岩波为何能有如此坚守？
他引用了创始人岩波茂雄在创立书店时的一句话：
天地有大义、人类有良知，权力斩不断道义，利剑斩不断思想，日本要想成为现代文明世界的一员，就必须引导知识分子乃至普通国民开眼看世界，向外学习，并且承担起批判现状的弊病以促进社会进步的历史责任。
从这些细节中，我深深地感受到，勇于承认落后，同时敢于学习，改善落后，这是日本现代化成功最强大的精神力量。
1853年前，日本与中国一样，基本是一个封闭的、与世隔绝的国家，日本长期以来向中国学习，吸收了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哲学。
但坚船利炮打破了宁静的迷梦之后，开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日本同中国同样面临社会和国家向何处去的重大挑战。
虽然中间历经曲折，但日本比中国更加决绝地走上了向西方先进文化学习的道路。
1871年，日本派出岩仓使团，遍访十几个欧洲国家，考察其政治、司法和教育制度，求知识于世界，以图富国强兵、文明开化，福泽谕吉，这位万元日钞上的头像，明确提出“脱亚入欧”，板恒退助对西方立宪政体的学习和借鉴、大隈重信对学术独立的西方大学传统的学习、涩泽荣一对现代企业制度的学习，等等，即是这种学习精神的典范。
善于向外界学习，并把所学与日本现实结合起来，使日本能觅得先机、在事关国家和社会发展方向、国运和前途的转折关头，能较好地应对挑战，为其抓住机遇，走向富强的现代化之路提供了重要保证。
也正是这种态度和精神，为一个社会和人民创造有尊严的幸福生活奠定了不竭的精神源泉。
这是让人敬佩，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听众提问（左长春师范大学张晓刚教授 右延边大学李洪锡教授）
深刻印象之三：
在传统和现代、个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内在统一中寻求合理的生存方式
在日本之行中，我感受到，日本社会人理解的美好生活，既不是单纯的固守传统，也不是纯粹的西化，既不是纯粹的个人主义，也不是纯粹的集体主义，既不是纯粹的强调对自然的改造，也不是纯粹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是努力试图在它们的张力和关系中，寻求传统与现代、个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和统一。
这当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不可能在短时间说清楚。
只能在这谈一点直接的印象。
七天之行中，我们参观了日本仙台的大崎八番宫，瑞凤殿，参观了藤泽市的聂耳纪念碑，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寻访历史人物、著作作家的故居、纪念碑，当然他们对鲁迅有关的保护，对传统礼仪的尊重和坚守，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日本非常重视对历史文化的保护。
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是非常现代化的国度，在东京，特别是银座，我们又看到极其现代化的一面，极繁荣程度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商业区，日本人极为遵循规矩，交通规则，排队，这充分体现了其现代理性精神。
传统与现代在这里非常和谐地共生共存。
七天之中，我们与日本知识界、文化界学者、诗人，出版家、政府官员、普通大学生、一般民众都有接触。
我总的体会是，日本人十分注意个人的独立性和自由空间，注重个人隐私，从小就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大学生打工赚学费，不依靠家庭，人际之间保持距离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但另一方面，日本人又不是原子化的与人隔绝的个人，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充满着友善和关怀。
在参观仙台大崎八藩宫时，是一个叫中道英雄的志愿者全程导游的，中道先生年逾80，知道是中国学者来访，惟恐介绍得没有深度，提前好几天做了大量功课，准备了关于仙台历史文化资料，“仙台初见五城楼，风物淒淒宿雨收”，是他让我们了解到seindai之名“仙台”，源于中国五代时期的武将李克用；
藤泽市的刚崎雄儿教授，用了20多年时间，还原了一个活生生的聂耳，我们问其为何如此执着，他回答：
我的父亲是一个中国文学的翻译者和介绍者，我的生活留下了中国的痕迹，我要以聂耳为纽带，加强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友好交往。
其实不光他们两位，我见到的绝大多数日本人，人与人之间都很友善。
个人的独立与个人对他人的关爱和善意的统一，在这里成为人们的自觉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