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并文 /
张指导
编辑 /
多酱
我并不是娄烨式故事的爱好者,但我有必须看《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理由。听人说这部电影的镜头“晃到人想吐”,我特意选择了后排座位。忍受了125分钟之后,我走出影院,给朋友发了一条微信:看得真累。
我是一名在城中村长大的广州仔,职业是摄影师。在娄烨电影中建委主任坠楼的2010年8月13日,我恰好也在冼村,目睹了电影试图还原的那场冲突。现实中,当晚没有人坠楼。
2010.08.13
娄烨曾在采访里说,他在为这部电影做田野调查期间,参考过大量广州城中村改造的照片。我不知道我拍的照片,他有没有看过。但我想,他或许看过我朋友们的照片。
珠江新城,广州最中心的区域,房均价12万/平方米以上。在几乎所有大城市的黄金地段,密集的写字楼里都藏身着金融公司和地产集团。恒大集团广州总部也不例外。
从这座大楼往下看,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洼地与周围的摩天楼群格格不入。挖机穿梭于一片废墟间,在几个小方块上,破败不堪的低矮房屋还矗立着。盯得久了,让我联想到红白机上的坦克游戏。
2018.11.29
这里是冼村,珠江新城最后的自然村。改造之前,冼村和所有的城中村一样,“握手楼”、“亲嘴楼”比比皆是,电线如丛林般缠绕,垃圾随处可见。大部分原住民早就搬离,外来打工者迅速将密密麻麻的出租屋填满。
范阳大街曾贯穿冼村东西,我从这条街上走过很多次。我的很多外地朋友不敢踏入城中村半步,一说到城中村,他们就想到脏乱差。我不怕,走在范阳大街上,我感到自在。沿着这条街,我能听到天南海北的口音,用超低价格购买生活必需品。比如,八块钱两荤一素的盒饭、十块钱的二手衣服、几百元的二手手机。
2016-2018
九年前的那场冲突之后,冼村被高墙围起,村里断水断电。冼村内部,已签约的部分房屋,拆除工作缓慢地推进着;未签约的房屋,仍然收留着辛苦搵食的打工者。
渐渐地,原本严丝合缝的握手楼之间,出现了松动的空间。
拆建所产生的废弃瓦砾随机堆放在空地上,外来打工者的生活如同建在废墟之上。就在改造工程缓慢推进的几年间,冼村周边的天际线高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刷新了一遍。这片区域被网友戏称为——广州曼哈顿。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盛大的视觉奇观。
2017.12.07
带相机到村里探险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摄影爱好者。为尽地主之谊,我也曾带外地来的摄影师朋友到冼村的各个“保证出片”机位打卡,朋友喜出望外的反应一度使我萌生在村里开旅馆的打算。
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有点猎奇,也有点记录时代的热情。这让我想到自己毕业后到市区工作,跟同事讲起我家住在白云区的城中村,把他吓了一跳。他因此认定我有过一个非凡的童年。我理解他的反应,因为他不知道城中村是从哪里来,而我知道。现在,我还知道它要往哪里去。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条坐落在广州北郊的农村。我的童年是野生的。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傍晚的田坎里摸螃蟹,或是跳进河里游泳,嬉闹一番后,爬到树上风干。
我更多的童年回忆,发生在母亲所在工厂的车间和饭堂里。我出生在改革开放后的第三年,那时,村里的集体企业已经办得如火如荼,上一代人纷纷洗脚上田。
大约到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大部分田地上,都盖起了房子。人们从砖瓦结构的老祖屋搬进了四五层的小洋房。那是我记忆中,村子的第一次转型。
2017.12.07
住进了新屋,邻里关系还跟旧时一样。白天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的,门口的石板凳总是干净的,放学后同一条巷子的小孩聚在上面斗公仔纸。村里的人都知根知底,但凡有个外来人进村,都会引起所有人注意。
到我读初中的时候,村里建起了一条商业街,大舅在街上有一栋房子,一层的商铺租给了一个外省人做烧烤档,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做烧烤也可以开档。慢慢地,街上开始有了商店、旅馆和发廊。不知不觉,村里人也对外来人变得习以为常。那是我记忆中村子的第二次转型。
2016.04.21
我没想到城市的发展速度能这么快。曾经地处郊区的我们村,也变得不那么偏远。前两年,有新政策要求村里不得再建超过政策规定大小的房子。在政策落实之前,有的村民开始盖楼,村里多了一栋栋十层楼高的小楼,还装了电梯。隔出的出租屋里,栖身着越来越多的外来打工者。
几年前,我们村的租金还不起眼。现在,房租成了村民们的另一个收入来源。
去年一月,冼村回迁房一、二期开始摇珠分房。一套户型88平米的回迁房价值千万左右,房租至少在8000元/月。有的村民摇中了三个珠,意味着可以选三套房,可拥有180平方米以上的住房。现场类似的不少。而当年村里的打工者们,再也租不起这里的房了。
分房的当天,我问冼村两名留守的房东阿姨,对回迁房作何感想。两位阿姨表达了各自对回迁房存在隐患的怀疑,例如据她们每天观察得出,回迁房地基打得不够稳固,还有一个证据是有些新房的墙上已经出现裂缝。我感觉,村民们对开发商还是不信任的。
2018.01.25
从2018年开始,冼村的改造工程明显在加速。5月,冼村二期回迁房封顶。9月,三期回迁房全面施工,四期举行了开工仪式。我想看看冼村最后的时光。
2017.12.13
年底,我在冼村青龙大街上租下了一个单间,租金500元一个月,大小约10平米,有独立卫生间,有一张宽不到一米的床,把窗户上章子怡和周杰伦的海报摘下,便能看到珠江新城的全景。
交租后的第三天,我带着行军床、睡袋、取暖器、台灯、耳机、蓝牙音箱和一本正在看的书搬进了出租屋。屋没热水,每次过去前,我会先家里洗好澡换好衣服。
2018.12.18
出租屋的生活场景跟预想中的差不多。早上七点后太阳光射进屋里,八点后听到工人上班的脚步声,九点后传来工地的机器轰鸣声,窗外开始尘土飞扬,屋内两天不打扫桌面便会积厚厚的灰,睡到十点以后是一种奢望。
2016.04.21
2016.04.13
2017.12.07
住进出租屋的第一晚,我在工地遇到一名问路的中年男子。他在珠江新城的一家餐厅里做清洁工,今年40岁,老家在贵州,今天是他来广州打工的第三天,也是他在夜里迷路的第三天。
通过几天的观察,我知道了还留守在冼村的有工地的工人、清洁工、性工作者和厨房工人。厨房工人是每天夜里最后一波进村的人。
在范阳大街上理发的王师傅,五块钱剪一个头,剪了三十四年。他在这里挣到了回河南老家盖房子的钱以及供小孩读书的钱。路过的次数多了,我们之间有了点头之交。几次套近乎后,我提出到他的出租屋里看一眼,被他婉言拒绝——“太落魄了”,他说。
我的楼下住了两名性工作者,她们每天都站在楼下的同一个位置招揽客人。从中午开始,直至晚上接近第二天凌晨结束。每次进出我们都难免撞上,每次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收场。
2018.04.09
2017.03.24
2018.04.09
范阳大街的中央有一个池塘,北畔有一个由工程废料堆积成的小山坡。山坡四周开阔通风,适合夏夜乘凉。村内手机信号不好,每到傍晚,山坡上便会聚集起一帮到此寻找手机信号的人。夜幕低垂,山坡上星星点点,每个手机屏幕后面都是一张半明半暗的脸。
2018.04.09
2017年除夕夜,我在冼村拍到了一张难忘的照片。空无一人的冼村工地里,突然掠过一辆自行车,车上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骑得快,女的侧身坐在车尾,手里拿的新年灯饰照亮了她脸上的笑容。不知道这对年轻男女要开往哪里,除夕夜和喜欢的人在城市中心的废墟中飞驰,看上去很浪漫。
2017.01.27
2018年圣诞节,我和朋友们在出租屋7楼天台上,举行了一次谋划已久的露天派对。当时,冼村已签约房屋的拆除率超过80%,冼村的地面上迎来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空旷的时期。
2018.06.25
那天,我们坐拥360度珠江新城全景。淘宝30块买的舞厅七彩灯一打开,音响的功率调到最高。派对开始了。
站在街口的小姐像往常一样等待着客人,什么都没有察觉。在四十平米的天台上,我们喝酒跳舞,切蛋糕,谈论着无关话题。这个场景,是我们在冼村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