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当放开横亘于内心的各种成见,而以空明之心拥抱自然,特别是友善的对待其他生命,反对将人类的标准和要求强加在自然世界与其他生命身上。
文/行苇
老庄思想的魅力,不仅征服了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在近现代也漂洋过海流传到西方,并受到许多思想家的推崇。例如被誉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哲学家之一的海德格尔,就和道家思想存在许多的交集。
有人考证,海德格尔于1930年10月在不来梅(Bremen)曾经作了一篇题为《真理的本性》的演讲,期间就曾经引用德文本《庄子》中“濠上观鱼”的故事。而他对道家学说的兴趣显然在之前就已经产生。1946年,海德格尔遇到了中国学者萧师毅,为了更深入的了解道家学说,海德格尔希望两人合作,越过已有的德文译本而亲自从中文直接翻译《老子》。虽然最终因为萧师毅的放弃没能完全翻译全本,但海氏的书房里一直挂着萧氏为他书写的一副对联:“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此后海氏对道家思想的兴趣持续了数十年之久。中西方均有不少学者认为,道家给海德格尔带来了许多启发。
如当代著名学者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一书,就曾经颇为宏观的勾勒了海氏思想与东方思想之间沟通、互释的可能,认为二者虽然存在许多差别,但总体而言思维方式接近,并不妨碍交流。
他指出:“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观之间确有一个极重要的相通之处,即双方最基本的思想方式都是一种……不离人生世间而又能构成尽性尽命、诗意盎然的澄明境域的思想方式”。(经海德格尔引用而为人熟知的那句诗“人应当诗意的栖居”。)
对海德格尔思想和道家思想做更为全面对比互释的,是那薇女士的著作《道家与海德格尔相互诠释》。她认为海德格尔和道家哲学都是面向生活本身的哲学,道家哲学指导人们如何在现实社会中去过一种契合自然本性的生活。海氏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用丰富多彩的表述引导人们去寻找本源、寻找本真之性。
“海氏和道家哲学的目的是把人们从聪明智虑主宰的主观客观对立的状态,引回到那个活生生的玄冥之中。”通俗的说,在此种哲学的指引中,人方能成其真性,物亦得以从人的奴役中释放出来,呈现为物的本真状态。
对于物而言,凡有用于人,则必为人所盘剥。(资料图)
如果说上面的观点还显得晦涩难懂,这里不妨再引入另一位学者的通俗解读。南京大学的张异宾教授,是当前中国在研究西方现代哲学的学者中,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一位。
他曾经做过通俗的解释:海德格尔注意到了人对世界的认知其实是一种面向我们的涌现,这种涌现的“自然”永远是“for us”(为人)的。——也就是说,人类认识自然界的任何事物,总体上总是从“这个东西对人来说有什么用处”的角度来认识的。因而在人的面前,世界其实就是一个等待开采的矿藏一样。人从自然中获取粮食、衣物以及其他一切生产、生活所需的材料。就像现在,人们牧养牲畜,种植庄稼,开山采石,钻井炼油等等,其目的都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舒适。
但是人没有想到的是:自然界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人的生活需要而存在的。人其实没有资格只顾自己,无限制的掠夺自然资源。尤其是到了现在,我们看到大自然在人类生活的破坏下,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庄子曾经讲过马的故事: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本来在野外生活的好好的马,因为人要用它,就对马做了各种迫害,却美其名曰:“驯马”,马最终被驯服了,却也死伤了大半。人却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了不起,却不知人的所谓“善治”对马来说不过是一场灾难。今天,在人类铁蹄下的大自然何尝不是如庄子笔下的马一样?
作为一位现代哲学家,海德格尔呼吁让世界不被人强制的为人而存在,人不再盘剥外部对象,而是如牧羊人看护羊群一样看护外部世界。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不是功利性的,而是伙伴式的共在的关系,交流的平等的关系。海氏形象的称这种形态为“让物物着”。——即让世界像他自己原来的样子存在,而不是为了人类的需要而存在,仅供人类压榨。
与此相似,在庄子那里,则称之为“无用之用”。所谓“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人世间》中匠石之齐见栎社树的故事,也是这样的意思。
社树硕大无朋,而匠石视若无睹,以其不堪为材,而树说:“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
对于物而言,凡有用于人,则必为人所盘剥。树木有用,就被人类砍来烧火,果实能吃,生长果实的枝叶就被人折断,牲畜的肉能吃,就被人宰杀。唯有那些对人类来说无用之物,才能保守自身,其于人所无用,于其自身正为大用。
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存在本是自然而然的(资料图)
不仅如此,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存在本是自然而然的,并不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人类说这个事物有用,那个事物无用,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判断而已,根本就不是绝对正确的标准。如庄子所说: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齐物论》)
在解读这些文字时,一般学者倾向于认为庄子是表达了一种相对主义的观点。如冯友兰、任继愈等学者认为这是对现实的歪曲,是“企图以此引导人放弃对旧制度进行斗争”。然而,当视之为“相对主义”的前提,岂非正是预先认定有一个“绝对”可言吗,好像人已经掌握了真理似的。回到文字本身,则人与鱼、猴、鹿、鸟等的生活习性本自不同,可以必然以人的认知和选择为正确吗?《至乐》篇对此种人为自然立法的思路做了明确的批评: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曶啠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
鸟的生存是栖息于林间树梢,食鱼虾,翱翔于天地,悠游于水泽,而非作为人的玩偶宠物,居房舍宫室,享钟鸣鼎食。人以五谷为美味,鱼虾不能认同,蜂蝶食花蜜,猛兽若食之则必然饿死。人见美女而生贪好之心,鸟鱼见到美女却深感恐惧迅速逃遁而未见其美。何必定然以人之是非为是非呢?
在环境问题和价值混乱日益严峻的今天,回味道家与海德格尔的教导,至少可以有以下几点重要的启发:一者,不要过分的人类中心主义,无休止的掠夺自然资源,因为自然并不生来是给人剥削的。二者,人应当放开横亘于内心的各种成见,而以空明之心拥抱自然,特别是友善的对待其他生命,反对将人类的标准和要求强加在自然世界与其他生命身上。三者,超越世俗的功利之心与是非成见,以洒脱、自在之心寻找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编辑: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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