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普遍史在德意志的传播者是哥廷根学派(Göttinger Historischen Schule),他们以哥廷根大学为据点,创办普遍史专业刊物、书写普遍史论著、研究普遍史相关理论。从启蒙时期到19世纪的漫长岁月中,德国学界对于普遍史的论述逐渐被康德、赫尔德、费希特、黑格尔等所把持:康德的《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以普遍史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理性注解;赫尔德的《对人类历史哲学的思考》将普遍史视为有体系架构的、带有目的论的,且不断经过教化(Bildung)而取得进步的历史;费希特通过“世界计划”这一先验的概念推演出各个历史时期,黑格尔的《世界史哲学讲演录》塑造了思辨的历史哲学的高峰,他认为自由意识不断深化直至最终实现的过程是世界历史的要义。此外,18世纪末以来,一些兼具哲学家身份的文学家也尝试对普遍史的解读,例如深受哥廷根学派影响的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写作《普遍史论稿》,在浪漫主义思潮的背景下寻求世界历史联系性;1789年,弗里德里希·席勒在耶拿大学的就职演讲以“何为普遍历史?为何学习普遍历史”为题,道出普遍历史冲破了国家和民族的藩篱,以“一条世界公民的纽带将所有思考的头脑联结起来”。这一演讲开启了席勒计划于夏季学期开设的“普遍历史导论”课程。至此,多位哲学圣贤和文学巨匠在历史哲学的框架内对普遍史进行理论演绎和抒发,而德国的专业历史学家几乎没有给予普遍史密切的关注,少有的例外是著名史家兰克。
众所周知,兰克以欧洲各国的国别史见长,写作过德国、意大利、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国的历史著述。但实际上兰克的研究视野不拘囿于民族国家的范畴内,“在当时史家中,兰克对全新的普遍历史概念非但有清晰的认识,亦将此付诸治史实践。”早在1831年夏,在兰克思想中即可见普遍历史观念的发端。兰克“在私授讲座中论及16世纪初以来的新史学,其中非但对普遍历史之观念与研究并不讳言,甚至这些字眼亦刊现于讲座公告之中” ,这部分手稿经后人整理题为《论普遍历史》。兰克在19世纪40年代的手稿中亦写道:讲师进入(或意欲进入)普遍思想的领域,这对讲座的相互理解当极有助益。兰克曾言:“普世史是对整个人类过去的解读,它的意义并不在某些特定的关系和趋势,而在于它的丰富性和完整性。普世史与专门研究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在对个体进行考察时从不忽略对整体的观瞻,前者的进行须仰赖后者。”在《教息史》中兰克认为“脱离了普世史,任何历史都是写不成的。”
但兰克对当时已有的普遍史书写颇有微词,他认为英国的普遍史充其量是各民族历史的汇编,缺乏内在的联系性与系统性;而德国哲学家的普遍史则是“奇幻或哲思” ,只是依据少数历史事实创建起自我意识下的概念体系,德国哲学家常常只挑选符合自己体系的事实,对那些不符合其体系的事实视而不见。兰克反对当时甚嚣尘上的思辨倾向,认为如果按照费希特、黑格尔等哲学家的理路,“史学将失去一切自主性,又不具备内在的独特旨趣,将永受哲学定律的宰制,并随哲学的真理起舞,研究历史只是探求哲学原理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于史学之中” ,历史皆可从由自上而下的哲学概念中推导而得,“治史艰辛,却注定收获寥寥”,甚至会导致史学研究无用论,兰克笃定德国哲学家的普遍史完全不能代替专业历史学家的普遍史。
1876年兰克以81岁的高龄开启了撰写世界史的新计划,改援普遍的视角考量世界史。从1881-1888年,兰克和他的弟子们推出了9卷本《世界史》(Weltgeschichte)。兰克在序言中声称“我们不应在民族历史面前驻足不前。即使在或大或小的范围内的各民族史之集合也不足以构成任何一部世界史,因为它并不能体现各自之间的关系性(Zusammunghang),而世界史学的任务恰恰是认识这一关系性,并展示出能够将各民族联系起来的占统治地位的大境遇下(Begebenheiten)的历史发展”。然而,因为受欧洲中心主义理念与知识结构的限制,以及年迈失明等身体状况的影响,兰克版本的《世界史》最终呈现的只是略带有非欧洲背景、与近中东的非欧洲文化略有关系的欧洲史与其溯源的历史,并没有完全达到他一开始设想的效果,反而与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哲学一样,也出现了“理论先行”带来的缺陷。19世纪西方史学的主旋律是民族主义史学,这正是由兰克一步步形塑而成,也是兰克史学的重要特征。兰克在晚年身体力行开拓研究领域,准备重振普遍史的昔日雄风,但遗憾的是收官之作《世界史》口碑和影响力不及前作,没有挽回普遍史的式微。新兰克学派的奥托·辛策(Otto Hintze)非常支持兰克的普遍史观念,他认为20世纪初流行的“斯宾格勒文化形态理论与兰克的普遍历史观并非相互排斥,而是互补的……普遍史的概念才是西方文化起源的概念。”但此后兰克的弟子中几乎没有人在普遍史研究之路上继续前行。
在此背景下,反而是一度激烈反对兰克史学的兰普莱希特成为继兰克之后最积极的普遍史推广者与实践者。兰普莱希特与兰克不谋而合,源自于他们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这正是他们研究普遍史相似的出发点。19世纪末社会剧烈变动,工业化、现代化进程突飞猛进,世界的联系更加密切,这就需要历史学家从自身的工作出发,只局限于民族国家的历史书写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当下历史学的研究。然而兰普莱希特与兰克的普遍史思想存在较大区别,尤其体现在他们对中国、印度等文明古国的历史态度上。兰克在《世界史》中只给予中国古史半页的篇幅,他声称中国文明停滞僵
化、没有参与人类历史的普遍发展,甚至以中国古史文字资料散佚作为忽略中国史的理由,深层原因在于兰克的终极关怀是基督教,没有基督教渊源的中国史是无法被纳入世界史的。而兰普莱希特的普遍史没有对上帝神意的执着,反而格外关注非西方地区,这将在后文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