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妻子许广平及儿子周海婴 (IC 图)
小学四年级,钱理群乱翻哥哥抽屉,找到一本“文选”。里面有一篇《腊叶》,是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鲁迅写的“腊叶”钱理群没看懂,但又觉得“非常美,又非常奇,更怪,甚至觉得恐怖”,这种被文字唤起的“莫名的感觉”,他在晚年管这叫“第一次和鲁迅相遇”。
第一次和鲁迅相遇时,钱理群并不知道生命到了岔路口。那是1949年,父母就去台湾还是留大陆产生分歧。父亲是一名国民党高官,打算带全家飞往台湾;而母亲想先“留下来看一看”,于是派父亲先探探路,母子留在了南京武夷路的大宅里。钱理群不记得有什么送行,大家对离别司空见惯,不觉得此行有什么特别。
结果是:10岁后,钱理群没见过父亲。父亲缺席了,却一直影响着他的人生——最坏的那种。14岁,他申请入团被拒;21岁,北大毕业后,他被分配去贵州山里一所卫校教语文,还不许报考研究生,申请当班主任被拒。贵州人事部门告诉他:进了大山,就别想出山了。
钱理群在贵州山里呆了将近二十年。不许当班主任,他决定当“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抱着被褥住进学生宿舍,跟学生同吃同祝和学生年龄相仿,他们很快打成一片,一起踢球、爬山、办墙报、搞读书会。学生睡觉后,他继续挑灯夜读。文革时无书可看,手头只有毛选和鲁迅,他就读鲁迅,记了数十万字《鲁迅研究札记》。
那时,这位写出《腊叶》里奇特文字的作家被称为“中国脊梁”。毛泽东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钱理群对鲁迅的印象是一个站在山巅的偶像,佩戴着闪闪的红星。鲁迅冷峻,画像上总是夹着烟,没有笑容;鲁迅无私,“吃的是草,流的是奶”;鲁迅是战士,“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钱理群后来回忆鲁迅在当时“几乎成了文化的高大全,给众生留下铁人的印象”。
1962年1月1日,钱理群写了第一篇关于鲁迅的论文——《鲁迅与毛泽东》。在文中,他把鲁迅和毛泽东称为“代表东方风格的两位巨人”,用“硬骨头”、“韧性战斗精神”、“清醒的现实主义”形容。这些并非原创,拼凑了毛泽东、瞿秋白、冯雪峰对鲁迅的评价。后来,钱理群说这篇论文“少有我自己的思考和独特的表达,谈不上是独立的属于我自己的鲁迅研究”。
不久,文革爆发。鲁迅成了“战斗战士”和“彻底革命”的代言,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到处都在学习鲁迅精神。但因父亲的关系,钱理群一直是革命的边缘人,这期间的经历令他在获得平反后,毫不犹豫地烧掉了父亲的照片。
他只能埋头读书,可读的书只有鲁迅,后来他说:“我们这代人差不多是通过文革才体验到鲁迅,经过那场灾难,进入绝望的境地,这才找到了鲁迅,与他相遇。”
第二次相遇,他发现了一个和“圣人”完全不同的鲁迅,这个鲁迅可亲可爱。鲁迅五十岁有了儿子海婴,高兴坏了,照了一张合影,写着“五十岁与一岁”。在给朋友的信里,鲁迅常常提起儿子,“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曾对男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
在《朝花夕拾》里,鲁迅写童年和父亲的互不理解。看五猖会,“笑着跳着”,父亲突然出现在背后,强迫他背书,“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父亲的病》里,父亲临死前奄奄一息。鲁迅悲痛不已,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转头又为自己的“罪恶”自责。断气前,鲁迅按吩咐大呼“父亲”,成年后,鲁迅忏悔自己的叫喊惊扰了父亲安息,是“对于父亲的最大错处”。
这些 “既隔膜又纠缠的父子关系”让钱理群感同身受。晚年在书中,钱理群也总是回忆起烧掉父亲照片的场景,字里行间有忏悔:“眼前永远晃动着那地狱般的图景:我亲手点燃的火,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我的父亲——他的沉思、微笑,连同他对我全部的爱和期待。”
1976年,在写下《鲁迅与毛泽东》论文十四年后,钱理群写了第二篇关于鲁迅的文章——《读、随笔》,这里的鲁迅不再高大全,也经历着彷徨、怀疑和失望。那时,钱理群已经有了新目标:回北大讲鲁迅。
两年后,40岁的钱理群考上北大中文系。中文系前系主任温儒敏在一篇文章里戏称他是“老童生”:“老钱的鲁迅读得多,有比较充分的学业准备。”1985年,钱理群的鲁迅课正式开课,多年后,面对那些据说学不进、读不懂鲁迅的学生,他的第一课都是聊聊鲁迅笔下的“父亲和儿子”。
1985年,钱理群给81级到84级的北大学生开课,讲授《我之鲁迅观》。他对学生只有一个要求:“尽量把鲁迅全集看下来。”
至于学生记不记笔记、来不来听课,他无所谓。第一堂课他就告诉学生:“考试绝不会考我讲的内容”,考试是一篇论文《我之鲁迅观》,要求很鲁迅:“第一,说真话;第二,要言之有理。”
长期以来,鲁迅被当作供仰视的标杆。1979年,钱理群刚入北大读研,那时,“与革命价值体系相连的鲁迅和独立思考发现的鲁迅缠绕内心”,他害怕“思考的不成熟歪曲了鲁迅”,于是决定暂时放下鲁迅,转向周作人研究。
周作人是典型的个人主义作家,人生观和鲁迅大不相同。他选择“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乱世里听谈鬼、学画蛇、玩古董、吃苦茶。研究周作人帮钱理群“打开了另外一个视野”,让他发现人作为人的意义,也让他能够从“人”的角度重新阅读鲁迅。
他发现,鲁迅其实从来不想当“导师”。在《导师》一文中,鲁迅敬告各位青年,要小心自命导师的知识分子,那是骗子。他说我自己还在寻路,何敢给人们指路?不过“随便谈谈,是可以的”。钱理群希望学生去跟鲁迅“随便谈谈”,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和鲁迅这个个体去相遇、对撞”。
相比于一往直前的“战士”,鲁迅更像是总在寻路的矛盾体,对科学、平等、民主、自由、爱国,这些不可怀疑的普世价值“抱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态度”。
鲁迅临死前,托人给二弟周作人带了一封信,这几乎是周氏兄弟最后一次对话。当时正值抗日战争前夕,鲁迅在信中说,注意到很多教授在爱国宣言上签了名,你没有签。鲁迅同意救国应该是政府的事,过分宣扬爱国主义,指望靠打民意牌救国,是不行的。但他正告二弟,知识分子在民族生存问题上,不该含糊。
鲁迅对所谓真理的态度总是矛盾的,类似“既爱国,又反对过分宣扬爱国”。
钱理群非常赞赏这种“矛盾”:对肯定提出质疑,再对质疑提出质疑,钱理群称之为“鲁迅式的思维方式”。
1932年冬,鲁迅应邀在北京师范大学演讲 (@视觉中国)
他曾经研究过鲁迅和胡适演讲,两人当年都是北大最受欢迎的教授。根据当事人回忆,听众在听两人演讲时,反应截然不同。胡适自信,似乎总是真理在握,“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痛快简洁,学生“目光闪闪地走出讲堂,好像只要跟着胡先生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