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白日梦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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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情景——旧时代的余音

白日梦呓语  · 知乎专栏  ·  · 2015-10-18 16:28

正文

我常常把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小说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生活经验的匮乏;而又把生活经验的匮乏,归咎于童年生活的缺失。在那些作家的回忆录中,童年生活精彩如他们笔下的小说一般。在《伊斯坦布尔》中,孩提时代的帕慕克,就经常幻想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生在了别的什么家庭,过着别样的生活。而他最早的小说《白色城堡》中,那两个外貌相同,却生在异国的主人公,分明就是他童年幻想在成年后的的倒影。他小说中补全了自己的童年幻想,让这两个人因为阴差阳错的机缘巧合,碰到了一块儿去,演绎出了一出传奇剧。

《说吧,记忆》中的纳博科夫,《少年时代》中的库切,《甜甜的忧伤》中的赫拉巴尔,无一不在他们成年之后的小说中不断回响着自己的童年情景。我是多么羡慕他们那样传奇般的童年时代,虽然我也明白,他们或许会不经意夸大了童年中的传奇因素,在写作中模糊了小说和回忆的界限。而如果是换做我来为自己的童年作传呢?大概是这样的:

X年X月X日:七点钟起床上学,在学校上课、做习题、考试;晚上X点回到家继续做习题;X点睡觉。

第二天:同上。

……

下一个月:同上。

……

下一年:同上。

我曾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从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被囚禁于教室和习题中的童年,究竟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体验?我相信每一种经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奥斯维辛集中营或是纸醉金迷的纽约大都会,都能在反思中彰显出其隐含的意义来。它能说明,或者反向说明一些问题来。然而每当我回想自己的童年,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内容,我像被囚禁于一天时空中的囚犯,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生命中的十几年时光,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一点痕迹都不留。

我的童年,是旧时代在新时代的余音,是父辈在下一代的残影。

我记得小时候严打期间,经常能在街上看到公决大游行,一辆辆绿皮军用大卡车上面站着要被枪毙的犯人,两边由警察拷着,威风凛凛地从市里的主干道驶向体育场,执行枪决。有些犯人呆若木鸡,有些则哭得瘫作一团,被警察强行搀立着。街上站满了围观的群众,像是过节一样热闹,大家呼朋引友地吆喝着赶去体育场看枪毙。我当时还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妈总是一把把我拉得远远的,不要我去看。她只是说这些人做了很坏很坏的事,国家要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些坏人的嘴脸,让我们引以为戒。

有段时间,市中心广场在进行防治性病的图展。那些糜烂得五颜六色的男女生殖器,铺满一面又一面的展板。远远看上去还以为是什么杀鸡宰牛的画面,走近一看,胃里简直翻江倒海。我记得旁边还有个老大爷,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边还乐滋滋地笑着对我说:“娃儿你看这些狗男女,成天在外面浪,活该雀儿和屄都烂成这个样子了,报应啊。”

我们那个年代,体罚在学校中仍然是家常便饭。小学班主任的绝技,是把学生的脸拧到自己面前,再一巴掌打回去。不听话的学生,会一个一个站在黑板前,等待“领赏”。数学老师喜欢让不听话的学生站在讲台前蹲马步,双手还要捧着一根竹条不能掉下来,不然就是一顿猛抽。初中时候有一个很厉害的女老师,曾经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叫到讲台上,用湿抹布抽她的脸。还有一次上物理课,老师一时兴起,竟然把第一排一个男生的课桌整个提起来扔到教学楼下面去了。在惩罚学生上面,老师们绝对是创意十足,花样翻新的。初中的时候,班上还设置了纪律委员,专门负责检举揭发班上的捣蛋鬼,每周末汇报给老师处理。在那样的恐吓教育下,大家自然是人人自危,不敢越雷池一步。

中学的时候,还被组织过去看禁毒宣传画展和电影,也是各种烂糟的人体,因为吸毒染上艾滋病,浑身溃烂长满肉瘤。还有各种骨瘦如柴,高度腐烂的尸体。这也是我之后打死也不学医的原因。回想起我童年的家乡,我并记得有什么美的东西,反而是这些丑恶的东西,一再出现在我小时候胡的噩梦中。那个年代,还在用恐吓的方式来教育人民。和美育比起来,恐吓是显得立竿见影而且成本低廉。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在文革的时候摔断了腿。但她总是对文革那段时期的话题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每当我们戏谑地提到那个年代的荒唐事的时候,她总是充满惊恐地一把将我拉住,让我把嘴闭紧,小心隔墙有耳,被警察抓起来。我曾经开玩笑对她说,奶奶这都是新时代了,说这些不会被抓起来的。我奶奶却摇着头说,信不得信不得,以前他们也说可以随便说的,言论自由,百花齐放。结果呢?全部被抓起来了!信不得信不得!

我想我奶奶在那个年代,一定是生活在不断的恐惧和惊吓中,以至于她到现在仍然噤若寒蝉。我们终究是远离了那个妻子举报丈夫,弟弟监视哥哥,孩子批斗父母的时代了。然后恐惧的余音仍然回响在我的童年。人们在背离威权的时候,威权索取他们的生命;人们在追求美的时候,甘愿为她付出生命。威权喜欢恐惧,他让人民服服帖帖,不敢越雷池一步。威权讨厌美,她解放人民,让人民无所畏惧。

我是那样的渴望美,渴望用美来化解童年中无处不在的恐惧。而在我故乡那样的二三线城市,美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就连在书店看书,也会因为时间呆得太长被店员大妈驱赶。当然,童年岁月大部分是在教室里读过的,也容不得我们有什么闲情逸致去追寻美的东西。。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每年会在六一儿童节组织游园会。我后来在读《宝葫芦的秘密》时才发现,游园会已经有着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学里面还有没有这项活动了。每到游园会的时候,班里每个人都要手绘几百张游园票来给别的班的小朋友用。每个班会组织一项活动来,大约是打乒乓球进篮一类的。其它班的小朋友带着红领巾,凭票来参与,优胜者还能获得一些零食当成奖品。每到游园会的时候,其它小朋友熙熙攘攘地攥着厚厚一沓游园票,鱼贯穿梭于教学楼上的各个教室之间。我对游园会没有兴趣,我会跟几个小伙伴躲到学校后面的操场边下军旗或者五子棋。但我很喜欢画游园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不同的花纹来,用波纹尺勾勒出复杂的曲线,用彩色笔填上不同的颜色。边画还边想着,我制作的这些游园票,过几天就会出现在别的小朋友手上,他们用这些票子换一次玩的机会,这让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在学校里面,很少有机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那时常搞的集体活动,还有画黑板报、合唱比赛和公开课。我并不觉得在这些集体活动中,有什么可以体现自己价值的地方。画黑板报只是把定好的文章描上去,合唱比赛只是把老师定好的歌无错漏地唱出来,公开课只是按照平时上课的样子,班上几个尖子生把老师提的问题答出来。一切都是高度按照预定计划表演出来的。我们都只是在作戏,你不需要自我发挥,自我发挥会打乱既定计划。集体活动中,出了问题是你个人的责任,有了荣誉是大家的。而这些荣誉,老师可以用来评绩效拿奖金,对于我们来说又获得了什么呢?我从十多年的教育中所学到的就是:时刻记住你是集体的一份子,一切都要按照计划来,把计划最完美地呈现出来,取得最好的成绩,你就是最好的学生。你不需要进行自我发挥,自我发挥有损集体的完备性。

时间一长,做习题和背书也让我享受起来了。有的时候背政治历史,甚至会陷入一种狂迷状态,觉得自己一晚上就能背下一整本书来,飘飘然不知所终。但我又觉得,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感觉不到自己了,好像自己变成了什么非人的东西,大脑和意志都不由我自己操纵了,不像是我在做题,我在背书;倒像是题做了我,书背了我。我时常怀疑自己做的这些题,背的这些书,以后都会变成一堆废物。事实也恰恰证实了我的怀疑。然而当你身处在这样的不可抗环境中时,学会享受也许是唯一能让自己快乐的方式。我想如果我在朝鲜,也会接受主体思想吧,因为你无处逃遁,你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与其痛苦而无结果的反思,不如学会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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