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现代技术中的力量决定了人与存在者的关系。它统治了整个地球。人类已经开始离开大地而向宇宙进军。而不足二十年的时间,随着核能的兴起,一个如此巨大的能源为人类所知了,以致在可预见的时间内世界上各种方式的能源需求将一劳永逸地得到满足。可直接获得的新能源马上就不再像煤、油以及森林木材那样,局限于某些国家和地区。在可预见的时间内,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能够建立起核电站。
现代科学和技术的基本问题不再是:从哪里获得足够的燃料和能源?现在决定性的问题叫做:我们能够以何种方式限制并且控制难以想象的巨大核能,以维护人类的安全,防止这种巨大的能量——即使没有战争——突然在某处爆发出来,“渗透”并且毁灭一切?
若对核能的限制得到成功和将得到成功,那么技术世界就将开始一种全新的发展。我们今天认识到的电影电视技术,交通和特殊飞行技术,通讯技术,医疗技术,食品技术,也许仅仅是一个粗糙的开始阶段。无人能够知道即将到来的变革。技术的发展在此期间将越来越快且势不可挡。在此在的一切领域中,为技术设备和自动装置所迫,人的位置越来越狭窄。以任何一种形态出现的技术设备装置每时每地都在给人施加压力,种种强力束缚、困扰着人们——这些力量早就超过人的意志和决断能力,因为它们并非由人作成的。
技术的成就以最快的途径为人所知晓,令公众瞠目,这也是技术世界的新特色之一。于是,对这种关于技术世界的谈论所提到的东西,今天的每一个人都能在有巧妙导读的画报中读到,或者在收音机旁听到。但是——我们听和读到了某些东西,也即简单地知道某些东西,这是一回事情;而我们是否认识到,也即思考过所见所闻,却是另外一回事。
1955年夏季,在林道又举行了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国际会议。就此机会,美国化学家斯坦利说道:“生命掌握在化学家手中的时刻不远了,化学家将随意分解、组合和改造生命机体”。人们认可了这样一句名言。人们甚至惊诧于科学研究的大胆而什么都不想。人们没有考虑到,这里借助于技术手段在为一种对人的生命和本质的侵袭作准备,与之相比,氢弹爆炸的意义微不足道。因为,恰恰当氢弹并不爆炸而保留了人在地球上的生命之际,一个风云莫测的世界变化随着核时代而掀起了。
这里,真正莫测高深的不是世界变成彻头彻
尾的技术世界。更为可怕的是人对这场世界变化毫无准备,我们还没有能力沉思,去实事求是地辨析在这个时代中真正到来的是什么。
没有任何个人,任何团体,任何委员会,没有任何举足轻重的政治家,研究人员和技术人员,也没有任何经济及工业首脑的协商会议,能够刹住或者控制核时代的历史进程。没有一个单纯的人类组织有能力夺得对时代的统治地位。
于是,核时代的人或许会软弱而无奈地任凭无休止的技术强权。假如今日人类放弃了面对单纯计算性思维而把沉思之思带入决定性的作用之中,那么情形就会如此。但如果沉思之思得以复苏,则深思必定绵延不断地运作于所有最微妙的时机;也包括此时此际在这个纪念庆典上。因为庆典让我们思考某种东西,即核时代中以一种特殊尺度而受到威胁的东西:人类作品的根基持存性。
因此我们现在要问:如果旧的根基持存性业已消失了,难道就不会有新的基础和根基——人的本质及其所有的作品赖以以一种新的方式,甚至就在核时代之中得以健康成长的那种根基和基础——回赠给人吗?
对于未来的根基持存性,会是何种基础和根基呢?我们随着此问而追寻的,也许近在咫尺;它是如此之近,以致我们熟视无睹。因为通往近处的道路对于我们人来说,任何时候都是最遥远的,因而也是最艰难的。这条道路是深思的道路。沉思之思要求我们,不是片面地系于一种表象,不是在一种表象向度上单轨行进。沉思之思要求我们,深入那自身内初看起来好像完全不集中的东西之中。
我们来试一试。对于我们所有人,技术世界的装置、设备和机械如今是不可缺少的,一些人需要得多些,另一些人需要得少些。盲目抵制技术世界是愚蠢的。欲将技术世界诅咒为魔鬼是缺少远见的。我们不得不依赖于种种技术对象;它们甚至促使我们不断做出精益求精的改进。而不知不觉地,我们竟如此牢固地嵌入了技术对象,以至于我们为技术对象所奴役了。
但我们也能另有作为。我们可以利用技术对象,却在所有切合实际的利用的同时,保留自身独立于技术对象的位置,我们时刻可以摆脱它们。我们可以在使用中这样对待技术对象,就像它们必须被如此对待那样。我们同时也可以让这些对象栖息于自身,作为某种无关乎我们的内心和本真的东西。我们可以对技术对象的必要利用说“是”;我们同时也可以说“不”,因为我们拒斥其对我们的独断的要求,以及对我们的生命本质的压迫、扰乱和荒芜。
但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对技术对象同时说“是”与“不”,那么,我们与技术世界的关系不是分裂的、不可靠的吗?完全相反。我们对技术世界的关系会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变得简单而安宁。我们让技术对象进入我们的日常世界,同时又让它出去,就是说,让它们作为物而栖息于自身之中;这种物不是什么绝对的东西,相反,它本身依赖于更高的东西。我想用一个古老的词语来命名这种对技术世界既说“是”也说“不”的态度:对于物的泰然处之。
在这种态度中我们不再仅仅在技术上来看物。我们变得目光明朗并且发现,对机器的制造和利用虽然向我们要求另一种对物的关系,但这却不是无意义的。例如,从耕作农业到机器化的食品工业就是如此。与在其他领域一样,在这里,人与自然以及世界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是无疑的。然而,何种意义支配着这场变化,这一点尚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