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月光从明瓦穿过,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河流,灰尘舒缓的流淌。在蟋蟀和纺织娘的吟唱中,我的思想从未触及成年的生活。
生活在三瓜两枣中过,一过两过,童年过成了影子。
我们就像瓜枣中的虫子,从岁月破裂的咬痕中,聆听远处树巅幽怨的蝉鸣。有一双时光的手,把你从蝉鸣的树梢,一把扯进童年的树荫。
我的童年,在江南的老房子里。江南老式的民居,是那种星罗棋布、密密挨着的瓦房。在一大片的瓦房中间,有我家的一间。我家只有一间屋子,大约三十个平方,分上下两层,用木楼梯连接。前门是一个廊埠,廊埠可以放些柴草。后门是一片园子,杂乱的生长着楝树、柳树、枣树和喇叭花,还有南瓜和丝瓜。
童年的房子里,不但有我从50厘米到150厘米的张力,还有一百种与我同在的动物。
我家的锅灶,靠近后门。锅灶的缝隙里,生活着一千只蚂蚁。灶台上的一粒米饭,会吸引它们倾巢而出。洗碗的时候,就把它们都扒拉进锅里,洗碗水里抓几把糠和草料,煮一煮,舀了去喂猪。
猪圈在楼梯下,一侧靠墙,其余三侧用砖块砌筑,有一米多高。猪如果饿了,会自己跳出来,跑出门满畈满垄的去拱食吃。买来的十几斤小猪,一般养到一百斤就扛去卖了,现在的猪仔都不止一百斤。我觉得童年的猪很可怜,它们还只是一个孩子就要挨刀。
有一次猪出栏后,我家在猪圈养过十几只长毛兔。结果晚上去看露天电影,回来时狗格外亲热的来迎接,舔来舔去。进屋一看,十几只兔子,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直挺挺躺在地上。原来狗以为抓到了大老鼠,特地邀功来了。这是我家唯一一次养兔子。
抓老鼠是三天两头要做的事,无论谷仓,还是米罐,它都能纵高窜低来去自如。一晚忘了是一件什么琐事,我被父母罚跪。突然一头老鼠窜出,我从跪姿腾空而起,一脚踩住老鼠。父母用夹钳把老鼠扔掉,对我不再追究。
猪圈旁紧挨着鸡舍。鸡舍在楼梯最底部,鸡鸭关在一起。鸡到晚上会自动回家,鸭则比较调皮,往往要用石块扔着从池塘赶回来。
在锅灶和后门之间,放着一口大水缸,能容一立方水。吃水,是要从池塘或井边去挑来的。挑来的水中,偶尔会有几条小鱼。当然高兴了,也会抓几只小虾,扔在水缸里。
猪圈外面挖了一个粪坑,用水泥浇的盖子盖着。猪的排泄量太大,猪尿水要及时清除。人的排泄就简单的多,前门的屋角,摆了一只脏桶。脏桶里时常会生出一万条蛆虫,这是苍蝇的幼虫。苍蝇时常会飞到菜碗里,这没什么不习惯的。
碗柜用纱布遮着,防得住苍蝇,却防不住蟑螂。蟑螂的个头很大,有一头蝉那么大。后门的楝树,是蝉的最爱。楝树上的蝉,和柳树上的天牛,常被我捉来玩。有些动物我非常不喜欢,它们却不请自来。比如蚯蚓和癞蛤蟆。
雨后,癞蛤蟆会从各个角落蹦出来,一蹦两蹦,蹦进了门槛。蚯蚓爬进门槛要费力的多,但是真的,虽然我家地面是压实的黄土,它还是钻不下去的。在水缸的边上,潮湿一点的地方,会有那么两只涎螺,或者一头百脚虫。我觉得百脚虫很聪明。它能准确的知道起步时要用哪一只脚,这需要多少脑髓啊。
锅灶放柴的地方,是家蛇产蛋的最爱。家蛇可以长到几米长,时常沿着房梁缓缓游动。有时仰躺在床上,看到房梁上家蛇迅捷的一扑,带着一头老鼠去隐秘的地方了。
晚上要写几个字,点着油灯,时常会有蛾子扑扇过来。偶尔会有一头蝼蛄,飞一米,爬一米,钻到脚趾缝里来。最怕飞来的是臭屁虫,不小心惹到了,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臭。听说黄鼠狼可以放出臭气,我没有闻到过。它要捉鸡,总是偷偷的来偷偷的走。
前门的梁上,住了一窝燕子。燕子衔泥在梁上做窝,燕子的生养,都在民居内。从来没有人抓燕子,也不忌讳燕子和它的孩子们在头顶拉屎。如果被麻雀拉到头上,农家人会觉得非常晦气,挨家挨户的去要米,要够一百家,煮了分给孩子门吃。这叫“百家米饭”,传说能消除晦气。
麻雀住在屋檐下,衔几根草做窝。麻雀运气不太好,时常被孩子们掏鸟蛋,或者抓了煮熟,据说能治小孩感冒。屋瓦上并非生命的禁区,会长出一些瓦松之类的多肉植物。屋瓦上还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动物,叫“瓦吸”,是一种皮肤轻轻碰到就会火辣辣的毛毛虫。
我家廊埠前,是一个阴沟坑。阴沟坑挖的很深,是用来临时存放垃圾的,有时也会在阴沟坑里腌几棵树。阴沟坑和村子里的阴沟相通,经常会有一些鱼和田鸡。我们这儿有一种特产蛙类,俗称“石戆”,黑乎乎的半斤重,非常美味,和鸡肉味道相似,土鸡。我时常会钓来一些石戆,吃不完随便扔在屋子里,结果晚上从屋角的农具堆里爬出来,肚子瘪瘪的,黑不溜秋很吓人。老人说,它们死了会来讨命。
踩着木梯子噔噔的上楼,搂上的木搁板咯吱吱作响。抬头望去,瓦片中有几张明瓦,阳光从明瓦穿过,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河流,灰尘舒缓的流淌。而壁蜥和蜘蛛,是楼上的标配。壁蜥来去无踪,蜘蛛则带了家什打算常驻。
我家隔壁,是十房的“大间”。大间是房头用作公共事务的,没有搁板和楼梯,从我家板壁缝望下去,里面常年摆着几具棺材。大间的梁上,住了野猫妈妈和她的三个孩子。我用一条鱼干,成功诱捕一匹小野猫,打算家养。结果几只猫一天到晚“娘啊娘啊”的狂叫,耳朵受不了,无奈放了。
夜晚来临,月光从明瓦穿过,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河流,灰尘舒缓的流淌。在蟋蟀和纺织娘的吟唱中,我的思想从未触及成年的生活。我睡在遮着蚊帐的竹板床上,望着蚊帐上盯着的几只萤火虫。萤火虫是被我抓来的,这种情调应该叫“小资”吧。萤火虫的微光里,一头蚊子隔着蚊帐和它对望。痴痴的,蚊子有一种立地成佛的冲动。
佛啊,我愿舍弃我的所有,只求你把我带回童年啊。然而佛一把把我扯到电脑屏幕前,瞬间夺走了自然的光亮。屏幕中明快的音乐,无法描摹童年的天籁。啊,童年啊,你是我生命原始的歌。
(对话框回复“
鲁迅
”提取文章
《
鲁迅成为“问题”才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
)
【
作者:
余躲
公号:
历史发明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