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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洪子叶 / 文
蔡定一 / 图
打开衣柜的时候，周华就知道今天的辩论赛完蛋了——那件特地买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像被狗啃过似的，套在身上自己再端个破搪瓷杯，就能混到学校西门的丐帮长老们中间谋生了。
周华把那堆破布愤愤地丢回衣柜，视线却被一件本不属于那里的东西吸引了。泛黄的颜色在黑色的布料中挺显眼的，周华扯了一把那东西露出来的一角，却从旁边滚出个咬得挺艺术的苹果核来。
“什么破寝室，老鼠真他妈多！”周华简直出离愤怒了，拳头一握，只听见手里传来“嗝”的一声，像极了懒洋洋的饱嗝儿，掌心却觉得湿乎乎软趴趴，就跟捏了只水老鼠似的。
周华全身寒毛集体起立，想也没想就把手里的东西甩到了地上，心说完了完了，不会徒手掐死了一只耗子吧？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一个不吉利的词：壮士断腕。虽然华哥我是条真汉子，但这手到底还要不要了？手心还是潮的，他梗着脖子不敢低头看，只怕看见一手的耗子血。
做了好一会儿思想斗争，他偷瞄了一眼自个儿的手，发现那里已经干了，没有血也没有肠子，感觉跟不小心把果汁洒手上了似的，有些黏。周华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抬头去看那被甩得老远的东西。
陈旧的书卷静静地躺在上铺二胖的臭球鞋边上，周华松了口气，开始在心里嘲笑自己绝对是想象力太丰富了。那书大概也是老鼠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拖过去的吧？他思忖着，准备把书捡起来，手指要碰到褪色的书皮，又听见“嗝”的一声，正是那本书发出的。周华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正在疑心自己幻听，却看到那本书突然卷了卷封皮，把“9:27am周华辩论赛失败”几个大字冲着周华嘲弄似的闪了几遍，换了个姿势又趴下了。
周华目瞪口呆地拿手去揉眼睛，只闻到那差点被自己舍弃的手上淡淡的苹果香。
辩论赛上周华表现很突出，七个黑西装衬着他一个白衬衫。辩手们舌灿莲花，只他一个人说话颠三倒四，逻辑七扭八弯。他恍惚着没接到指导老师刀子般的眼神，心里翻滚着那本书显示的预言——他很悲哀地发现它就要实现了。
那本显然是被苹果汁泡胀的旧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书是周华在几个星期前为了准备这场辩论赛去图书馆借书时找到的。当时，它被夹在一本《辩论技巧100问》中间，灰扑扑的不起眼，封皮是空白的，褪得看不出本色。周华以为这是以前借书的人不小心夹在里头遗落了的，好奇心驱使他翻开了一页，当然，他不会承认其实是想看看里头有没有夹杂着日记或者情书之类有意思的东西。
让周华失望的是，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是空白的，他无聊地合上书，回头去看第51问。
啃完100问时，已经接近午夜，周华也差不多元气耗尽。
收拾好书放回书架的时候，周华顺手把那旧书也放了回去，结果，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捕捉到又黄又脆的封面上闪现了几个词：“11:30am周华淋湿”。
人的潜意识对自己的名字总是最敏感的，正如人们总是能在漫不经心地走过八卦的人群时第一时间分辨出自己是否是谣言主角一样。可是，极度的困倦让周华的大脑拒绝处理复杂信息，它决定让周华的身体和精神都赶紧去休息，于是硬生生切断了这条诡异的信息从潜意识上浮到意识表面的道路。
周华在大脑的擅作主张之下恍恍惚惚地放好书，游魂一般飘回寝室。
当一阵如雷腹鼓把周华从沼泽一样的睡梦中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寝室里静悄悄的。眼下，觅食是周华的头等大事，他敏锐地感到，如果再不冲向食堂，他的午餐就会成为他人口中之食，而幸运的话，现在出发还能刮到点儿菜盆底……于是，他猛地起身探向书桌上堆得无比凌乱的T恤。
后脑勺一疼，全身一凉，他发现自己暂时穿不了任何衣服了，他现在湿透了。
“二胖你这猪头，迟早炖了你！”
懒散到把水杯直接放在床头——猪一样的上铺比神一样的舍监更可怕，不是吗？周华觉得他可能还要感谢二胖终于收起了在床上放个夜壶的念头。
胡乱拿毛巾擦着头发，他开始考虑叫个外卖来填饱肚子，但无法忽略心头的一丝怪异感，就像他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湿淋淋的自己，饥饿，懊恼，毛巾的柔软触感……
神秘的既视感从他的潜意识深处挣扎着跳到他的眼前。
半个小时之后，周华坐在床沿，试图从那本旧书上瞪出朵花儿来。他没能做到。空白的古书像是铁了心要殉国的间谍，没有一丝破绽。
周华依旧没吃上饭，大脑和胃部的供血不足让他的耐心受损，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当时只是太累，产生了幻觉。
能预言未来的书，这种童年的臆想怎么会是真的呢？周华小时候做梦都希望自己有一本预言书，如果能提前知道爱欺负人的大虎害怕毛毛虫，然后在小美被抢走玩具时挺身而出，为她报仇——该有多帅气！
不过现在的周华觉得自己理性多了，人总会觉得某些时候的情景似曾相识，他也是这样吧？
那本书被周华随手塞进了落满灰尘的书柜。
其实周华也怕这本书真有什么邪乎劲儿，他自我催眠说之前那些都是幻想，硬是撑着不再去看那书。
几周后它出现在了衣柜，浸透了果汁，犯罪现场尚有一套西服与一只苹果的尸体。当然可以解释成凶手是老鼠——如果那只老鼠咬破了衣服又吃完苹果，很可能撑得吐在那本书上。但即便如此，就算将人格赋予那只可怜的替罪羊，依然不能解释那几声饱嗝和周华亲眼所见的书皮上的预言。
周华的大脑不够用了，他假装他的眼睛没瞥见主持人宣布对方获胜时自己这边的指导老师和队员懊恼、疑惑又带点指责的眼神，假装他的耳朵没接收到观众的窃窃私语里夹杂着自己的名字。不过，他确实注意到了第一排观众里那个温婉美丽的姑娘鼓励和安慰的微笑，这让他感觉好多了。
当周华回到寝室，那本书再度躺在了衣柜里，确切地说是躺在原本是西装而现在成了抹布的那堆东西上面。他发现自己已经因为过多的震惊而开始有些麻木，甚至很自然地用上了“躺”这个动词，在目测那西装的破洞比之前大了三分之一并且耳闻另一声饱嗝之后。
与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学生一样，周华也是看着好莱坞科幻片长大的，什么人工智能、外星生物或者远古怪兽，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事实上，不仅是他的娱乐生活，他的好多光怪陆离的梦中都充满了它们的身影，有哪个男生不渴望冒险呢？
小时候那个渴望拥有神奇能力去英雄救美的周华并没有消失，他只是偷偷藏在现在这个周华理智和冷静的外表之下。男生永远都有一部分是长不大的孩子。
孩子会害怕，却不会停止好奇和冒险的尝试。
留下这本书当做宠物，对周华来说是那样诱人的一个念头，而且它应该不算挑嘴，可以喂它旧衣服和水果，虽然后者会让它的触感令人不快。它不会像狗一样不爱干净弄得一地泥土，也不像猫那样会抓烂一切够得着的东西来磨爪子。
它几乎完美，甚至可能还有某些特长，比如预测未来什么的，虽然仅这一点就足够让它从群众喜闻乐见的宠物名单中跌出去了。
后来它对周华那颗虫牙疼痛时间的精准预测，让他咬牙切齿地确认了宠物的这项本领。
唯一麻烦的是，周华得隐瞒它的存在。必须承认，瞒住寝室的哥们儿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毕竟大学的寝室足够让一切隐私无处遁形，不过周华觉得这样更刺激。秘密与刺激，不是每个人在沉闷的一生中都能有幸得到的。
为了掩人耳目，周华把他的宠物装进纸盒子放在床上，铺上旧衣服，既隔离响动，又可以喂饱宠物，而且半夜就算有人听到了什么，也只会觉得那是他在翻身。
才几天，书已经把那件西装的一只袖管啃没了，看起来更加闲不住了。周华不知道用这个词形容书是不是对劲儿，他也不知道思考着书会不会长胖这个问题的自己是不是不对劲儿。
不过，周华和他的宠物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可以说相处愉快，他已经习惯了能时不时地提前得知自己会怎么倒霉。不知道为什么，周华没有刻意去规避这些霉运，也许是因为在传说中，趋吉避害总要牺牲些什么。
未知的代价令人不安。
某天晚上，西装已经被啃成了马甲，周华倚在床头聚精会神地跟寝室的兄弟们奋战DOTA。
“华子，中路！”这种时候，二胖总是中气十足地瞎指挥。
“别听他的，后面我撑着，华子你赶紧推塔！”老大瞬间打压了二胖的嚣张气焰。
周华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没有分神去应声。游戏的音乐震耳欲聋，他感觉腿上似乎有东西爬过，但战局不容他分心。这一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双方胶着缠斗，打得要死要活。
“老大，掩护掩护！”周华转头冲着对床喊，谁想眼睛余光一瞥地面，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在乱糟糟的桌腿凳脚之间灵活地跑出S形的，不是他的宠物还能是什么？一时间，游戏里的怪兽被周华抛诸脑后，显示器里的怪物哪有真真切切在地上蛇行前进的一本书可怕？要是被室友看到，就算他长了三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鼠标一丢，周华一头扑到地上把书攥进了怀里。
“靠！华子你干啥呢？怎么不动了？咱都快被团灭了！”二胖嚷嚷起来。千万别回头，周华暗暗在心里祈祷，一边试着制伏不乐意被抓住的宠物，一边往床上移动，“书掉地上了，得捡回来……”
游戏失败的音乐响起，老大长叹一声，二胖差点砸了键盘，“这么好的形势都输？华子你……不是吧，你这爱学习的劲头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
周华呵呵傻笑几声搪塞了过去，借口还要看明天上课的阅读材料，退出了游戏。几个哥们儿也意兴阑珊地各干各的去了。他的宠物似乎还在为失去自由而生气，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周华紧紧攥着书页，生怕它再跑了。旧书挣扎了几下，大概是发现力量对比悬殊，便停下不动了。只是过了一会儿，就跟赌气似的，封皮上噼里啪啦显示出满满一页文字：二胖会因为吃太多香蕉而拉肚子，老大会由于打DOTA导致约会迟到而被女友骂，甚至连走廊尽头那间寝室的学霸会在一次电脑系统崩溃中丢失论文资料的事，都写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