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对我这种毫无播音经验的素人来说，录视频这事其实还蛮难的。这次录制，从《短史记》之前的推送里，选了10期主旨为“介绍历史人物另一面”的稿子，期间万幸有音频同事专业的指导和制作，这个事才能坚持做完，惟我的讲述，是真的需要改善。
今天放出的，是《B面人物》系列的第五期：《梁启超污蔑袁世凯向自己行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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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长约22分钟，建议在wifi下播放
主播/谌旭彬
制作人/张天娇
声音设计：龙岚
前四期在此：
第一期：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始末
第二期：康有为的“恐怖理想国”
第三期：段祺瑞下跪吃素以示忏悔是伪历史
第四期：张学良的“口述艳史”不可轻信
以下是本期音频文字版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袁世凯为了称帝，拿了20万元，来贿赂梁启超，希望他不要发表文章，反对自己称帝。结果被梁启超拒绝了。
很遗憾告诉大家，这个故事是假的，是梁启超编造的。
所谓“袁世凯拿20万元贿赂梁启超”这个说法，它的史料源头，是梁启超1916年发表在《大陆报》上的一篇回忆文章，题目叫做《国体战争躬历谈》。
当时，“护国战争”刚刚结束。梁在文章中写道：
“筹安会发起后一星期，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文章写成了，还没有公开发表，袁世凯就知道了，托人贿我以二十万元，令勿印行。余婉谢之，还将文抄录了一个副本，寄给袁世凯。后来，袁世凯又派了人前来恐吓我。”
20万是个什么概念？我们有一个可供参考的数据：鲁迅当时在教育部工作，一年的工资大约是3000块银元左右。在不考虑通货膨胀的情况下，这笔钱，够一个人在民国，过上66年鲁迅那样的中产生活。
以上，就是“袁世凯拿20万元买梁启超文章”这个故事的大致情节。这里特别强调一下：这个故事，有且只有梁启超自己，这一个史料源头。历史学里面，有一个概念叫做“孤证不立”，意思是如果某个事情只有一个信息源，就应该谨慎看待它的真实性。“袁世凯拿20万元买梁启超文章”这个事，就属于“孤证不立”。
那，可能有人要问了，“孤证不立”，只是说这个事的真假应该存疑，还没有结论。你为什么却敢言之凿凿地说“袁世凯拿20万元买梁启超文章”这个事，就是假的呢？
这是因为啊，梁启超这个“孤证”，曾先后两次公开讲述这个事情。这两次讲述存在很大的差异，露出了马脚。
第一次，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梁启超在护国战争结束后写文章，披露袁世凯向自己行贿20万，想要换取自己不要在媒体上反对帝制。
第二次，是1922年，梁启超在南京做演讲，他又提到这件事。他当时是这样讲的：
“当我那文章还没有发表以前，有一天袁世凯打发人送了十万块钱一张票子和几件礼物来。说是送给我们老太爷的寿礼。他太看人不起了，以为什么人都是拿臭铜钱买得来，我当时大怒，几乎当面就向来人发作。后来一想，我们还要做实事，只好忍着气婉辞谢却，把十万块璧回，别的礼物收他两件。同时却把那篇作成未印的稿子给来人看，请他告诉袁世凯采纳我的忠告，那人便垂头丧气去了。”
各位请看，同一次“行贿”，梁启超的两次讲述，有很多的不同。
比如，赠款金额对不上，第一次说的是20万，第二次说的是十万块钱一张票子和几件礼物。处理方式也对不上，第一次说是把20万全给退回去了，第二次说是十万块没收，但收了两件别的礼物。第一次说是把文章抄录了副本送给袁世凯，第二次说是把稿子拿来给袁世凯派来的人看。
这些差异，我们可以不必苛求，将它们归结为记忆误差或者表述不精准，都还能说得通。
1922年的回忆里，袁世凯送来“十万块钱一张票子和几件礼物”的名义，是“送给我们老太爷的寿礼”。这是1916年的文章，没有提及的重要细节。
正是这个细节，露出了破绽。
“我们老太爷”，即梁启超的父亲梁宝瑛，生于1849年，卒于1916年。查梁启超年谱，梁宝瑛诞辰系旧历三月十六日，其1915年公开过寿，是在省城广州，时间是旧历三月十八日（新历5月1日）。而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是1915年8月份，最早刊登于该年8月20日出版的第八期《大中华》杂志。
我们来梳理一下时间：梁启超的父亲1915年5月份做寿，袁世凯来送礼。梁启超8月份才开始写《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8月下旬才公开发表这篇文章。如此说来，袁世凯真是神机妙算，居然提前三个月就能预测，梁启超要写一篇叫做《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的文章，来攻击自己。这岂不是很荒唐。
有人可能会说了，也许袁世凯送礼的时间不是5月份梁启超他爹过寿那会儿，只不过后来送礼，用了祝寿这样一种名义，算是补送寿礼。
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1915年梁启超父亲在广州过寿，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袁世凯要送礼，必然是在当时就送。
梁启超家书，对这场寿礼的宏大场面，有很多非常具体的描述。我们来看一下。
据梁启超致女儿梁令娴书信中的描述，梁宝瑛此次寿诞，“全城官绅商咸集”“全城雷动”，相当隆重：
“十六在家庆祝，十八乃开筵受贺。老人康豫欢悦，自不待言，抑几于全城雷动矣。初拟一切从简，而群情所趋，遂不许尔尔。十八日竟演剧侑祝，盖合全城官绅商之力，乃能于数日间布置略备也。在八旗会馆开筵，其地之宏敞，过于湖广馆，……此间人莫不咋舌叹美，谓是全省之荣幸也。”“十八日在省城庆寿，全城官绅商咸集（都中两贺电以十六晨至），共谓为空前之盛会也。”“此间于旧历十八为祖父祝寿，其庄严热闹，咸谓粤城空前之盛。”
梁启超特别提到，其父寿辰当天早上，接到了“都中两贺电”。这两封贺电中，有一封极有可能是袁世凯发来的。因为啊，梁为了筹备此次祝寿，曾于1915年初，特意两次致信梁士诒——这个人是袁世凯的亲信，拜托他帮忙，向袁世凯给自己讨一个勋位，好让父亲在寿诞之日脸上有光——“家君寿日福庆，甚思自获一勋位，为娱亲之助”——希望袁世凯能顾念自己“十年来文字鼓吹” 、“两年来与乱党相薄”的“微劳”，给自己一个勋位。于是，这年的1月27日，梁启超获袁世凯“授为少卿，并加中卿衔”。
袁世凯当日，为了笼络梁启超，愿意破例为其授勋，以满足他让老父亲脸上有光的愿望，自然也不会忘记给梁启超的父亲送寿礼。
即便真忘了送寿礼，袁世凯不是傻子，也会明白，“迟了三个多月去补送寿礼”，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他真要拿钱贿赂梁启超，大可用别的名目，绝不会用补送寿礼这种愚蠢的借口。
也就是说：如果承认梁启超自己所说的，袁世凯是在自己父亲寿礼之时拿了大笔金钱贿赂自己，那梁启超自己的另一个说法，也就是所谓的“袁世凯拿20万元买梁启超文章”，在时间上就无法成立了。反之，如果承认后者，那前者就不能成立了。
出现了这样的冲突，自然会使人不得不开始怀疑，真有“袁世凯拿20万元买梁启超文章”这种事情吗？
答案是：没有。因为梁启超提到的那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绝对不值20万银元。
图：梁启超
为什么这么说呢？道理很简单：尽管梁启超一再宣称这篇文章是一篇“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檄文”，是在向袁世凯宣战。但只有通读全文，就不难返现，这篇文章，根本不反对袁世凯称帝，而只是反对袁世凯过早称帝。甚至，梁启超在文章中还表达了对于重回帝制的某种渴望。
我给大家念一下其中的一段话：
“吾数年来独居深念亦私谓，中国若能复返于帝政，庶易以图存而致强。”
梁启超还提出了两种可以让“帝政重现”的方案：一种是大总统励精图治后，“对外一战而霸，功德巍巍”，被国人推举为帝；一种是天下再次大乱，群雄割据，有人起而重新统一国家，然后称帝。梁认为，第二种方案将使生灵涂炭，绝不可行；但第一种方案：
“正以大有为之人居可有为之势，稍假岁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正是“中国前途一线之希望”所在。
也就是说，《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这篇文章，在称帝问题上的立场，是非常“温和”的。根本不可能引发袁世凯拿20万银元的巨款来收买。
而且，这种“温和”立场，在文章发表的当年，就引来知识界的很多批评，他们责备梁启超的思想有问题：说他这篇文章，“所谓反对帝制者，非不主张袁氏之称帝，不过谓称帝之非其时；非主张共和之决当保存，不过恐帝制之难于恢复。”
梁启超公开撰文，虚构“袁世凯拿20万元买自己的文章”，与这种批评，有很直接的关系。
袁世凯死后，包括国民党、西南军人和进步党（也就是奉梁启超为领袖的组织）在内的各派政治势力，都开始致力于宣传自己在讨伐袁世凯这件事情上的功劳。梁启超也致力于塑造进步党在护国战争中的领导地位，但他那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却很自然地成了国民党人和西南军人攻击的目标。
我们可以更具体地讲一下梁启超当时所面临的困境，这样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他为什么要虚构“袁世凯拿20万元买自己的文章”这种事。
自入民国以来，梁启超组织“进步党”，近乎无条件支持袁世凯，在政见和舆论上与国民党对垒。但袁氏欲变共和为帝制，对梁启超及进步党的政治命运，造成了巨大危机。1915年11月，梁致信同仁熊铁崖等，劝他们参与讨袁，即与这种危机有关。梁说：袁世凯欲称帝，进步党“四年来试验之结果”彻底失败，沦为“为人所利用”之工具；如今，国民党在滇黔运动反袁，“当此普天同愤之时”，若进步党不能及时自树旗帜，一旦袁被国民党人推翻，“我为牛后，何以自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