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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一个上海名医的北平历险记

小鸟与好奇心  · 公众号  ·  · 2024-05-12 09:07

正文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作为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名医,陈存仁以个人亲身经历为线索,从细微处着笔,生动记述了上海由清末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近半个世纪的经济、金融、贸易、医药、民情、风俗,描摹了他所接触的三教九流的遗闻轶事,上至文化界、商界、政界风云人物——章太炎、于右任、吴稚晖、黄金荣、张啸林等,揭开这些名流普通生活的一面;下至底层小民——小伙计、妓女、里弄瘪三、贩夫走卒,娓娓道来的笔下是大时代里小人物的命运浮沉。

陈存仁从一个市民的生活视角出发,以银元流通为线索,串起老上海的经济变迁;通过有趣的掌故,细致刻画了民国的人事风物,呈现一个时代的悲欢离合;此外,作为一位儒医,作者更在书中记叙了传统教育浸润下的处世哲学、心理健康、人际关系、理财方法,对今日年轻的读者不失为一种亲切的启发与鼓励。

经“理想国”授权,我们摘选了第六章《药王庙遭遇离奇》,分享给读者。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我现欲追述前文提到的故都的情况,当时见到市民日常生活,物品美好而价廉,与上海大不相同,每一个人都悠闲轻松而有礼貌,人情味极为浓厚,尤其是交际应酬时的谈吐,另有一种艺术。即以买卖而论,每一句话,总是说到你心头深处。我们江南人听了他们满口谦谦如也的道地京话,真有谏果回甘之感,这种情形,是全国各省所罕见的。

我到北平的目的,是搜购古籍;我的太太则常到大栅栏一带购买皮货和玉器。他们总是恭而敬之地先给你沏上一壶茶,随你挑选货物,他们都和蔼可亲地在旁招待,加以说明。但那时我们的经验不够,所以常常翻了半天,他们取出皮货、玉器多到几十件、上百种,仍然未能决定,但是即使一件不买,他们也不会横加白眼,绝无怨言。临走时,他们的掌柜还要站到店门口抱拳恭送,希望主顾下次再来。

大商家如此,小贩们也是这样。在城内的街头,有一百多种食品小贩,如脆麻花、饽饽、狗不理包子、烤白薯、糖葫芦这类的小贩,交易不过铜元一枚至三四枚,但是他们在做买卖时,无不堆满笑容,令人感到亲切异常。那时节北方有时还使用铜钱,有些东西只卖三文五文,有些卖七文八文。路人对乞丐的施舍,都给铜钱,他们积到了三文就可以买到一个热腾腾的烤馒头,这类乞丐对人也很有礼貌。

这些小贩,因为当地气候冷,多数随带小型烤炉,出售的东西都是热的。他们一边做买卖,一边把所卖的东西,叫出穿云裂帛之声,四周的人都会围拢来,迅速购买。有时在寒凉的深夜,叫出各式声调,听来真如鹤唳猿鸣一般。

这种廉价食品的小贩,每一种各具风味,逢年逢节还有应时食品上市,足见那时的生活程度低廉非凡,一块钱可以兑到二百个铜元,所以各省的人,一到了故都,都喜欢长住下来。


药王庙中 闯下大祸

我是行医的,不免要到药材铺中看看药物,问问市价。那时节配一剂药,通常药物不过一角半到二角。只有产在四川、贵州、云南的药品比较贵,我虽然没有做成他们的生意,可是掌柜们一样招待得很好。有一家西鹤年堂药店掌柜对我说:此间有座药王庙,里面办理施诊给药,药材由我们药业公会各会员供给,每剂药公议只算铜元八枚。我即问明到药王庙怎样走法,问明了立即赶到那里去参观。

药王庙建自明代,庙门并不大,一走进去,地方很深,里面供奉着神农氏,两旁还有历代名医的塑像。我觉得药王庙一切的陈设,实在不像一座庙宇,可以称为医药界历代名家的人像展览馆。我认为这是在医学史上有崇高价值的,有全部摄影必要。可是那边样样都便宜,就是洋货最贵,尤其是关于摄影方面的器材,贵到离谱。我走到附近一家照相馆,请他们代为摄影,他们说这是要用镁光灯来拍的,所以每幅要两块钱。我听了这个价目,未免觉得太贵了。

回到旅店,恰好有一位在协和医学院当教授的钱廉桢来访,他因协和医院从前有一位陈克恢,以发明麻黄素驰誉世界,他要我也介绍几样有特效的中药。我说:“特效中药很多可以介绍的,我现在先要请你介绍一个会拍照的人给我,明天一早同到药王庙去拍照。”他说有一个友人自己有一架照相机,拍得很好,明天可以陪他来,随便要拍多少幅都可以。

次日一早,钱廉桢就带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学生来,带齐了摄影器材,浩浩荡荡地进入药王庙,花了半天时间,将所有药王庙中历代名医塑像全部照了相。他们先走,我就在大天井两廊施诊所中,参观他们施诊给药的情况。直到中午还有二三十个病人在候诊,我在旁看得很有趣味,随便在大天井中买些小食准备充饥,再盘桓一个下午。

这时见到许多病人,都要到偏殿去上香磕头,拜罢以后,跟着就抚摸一下设在殿旁的一只铜马。后来才知道,他们认为头部有病要摸马头,腹部有病要摸马腹,背部有病要摸马背,这也是明朝年间留下来的遗物,经过千千万万人抚摸之后,晶莹光亮,比打磨过还要滑润。这虽是迷信之举,但我觉得也很好玩。


我觉得药王庙一切的陈设,实在不像一座庙宇,

可以称为医药界历代名家的人像展览馆。


全国各地都有药王庙,以北京药王庙历史为最悠久(按:此庙建于明代,那时节尚未改称北平),各地药王庙供奉的不出三人,一为神农氏,一为孙思邈,一为韦慈藏。北平的药王庙是以供奉神农氏为首的。我好奇心发,因为我知道各地庙宇供奉的佛像背部都有一扇小门,里边藏有心肝脾肺肾五脏。我于是到神农氏背后看看有没有小门,哪知道到后面去一看,背上贴上三层极厚的桑皮纸,表面一层写着“同治五年封”的字样,而且还有很大的一颗钤记。我细细地察看,这种桑皮纸,经过北方的干燥空气和冷风侵蚀,第一层的桑皮纸一角已经翘起,我顺势轻轻地撕开一些,看见里面藏着一部书,但是药王的身后暗得很,看不出是什么书。于是到前面香烛档买了一对蜡烛,点着了火再走到药王身后瞧一下。原来那时已有人暗暗地窥伺着我,认为此人点了蜡烛不敬药王,却偏偏握在手中。但我一些不觉得,继续观察。只见里面的一部书,是清初《天花精言》手抄本。坏就坏在我用手去掀了一掀,万不料此书一见风瞬时灰化,陷下了一个我的手指型。

正在这时旁边有两个人大声叫喊捉拿偷经“者”。起初我不知“者”的用意,后来听到四面八方都叫起偷经“者”,我才明白,“者”就是北方人“贼”字的音。

我想这事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最多坦坦白白向两个捉住我手臂的人说明原委,哪知道这两个北方人孔武有力,紧紧地抓住了我,凶神恶煞地对我说:“你是偷经贼,不是偷经,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两人说的都是北方土话,和正式的京片子不同,我操着上海式的国语和他们谈话,真好像“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这时外边人声鼎沸,有些人摩拳擦掌地想打我,有些人操着土话破口大骂,两个大汉将我从药王木像背后拉出来时,竟然有一个女人对着我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最后还对着我的面孔啐了一脸口水。我因为两手被他们抓住,连抹口水的机会都没有。我心里只想见到庙里的主持人,让我平心静气地把情形说个明白。

哪知道有一位值年董事,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现在各地庙宇都有人偷经,原来你也是这个调调儿,今天无论如何要依法重办。”这时我联想起报纸上曾经有过康圣人偷大藏经的记载,我自信一生谨慎,竟然也闹出同样事件。我不敢说出我亲戚的名字,怕被亲朋所笑。我说:“我虽然弄坏了你们的一本书,但我能照样买一本来赔偿你们的。”


阶下之囚 身不由己

我说话虽极诚恳,但在群众围拢之下,简直无理可喻。正在最紧张的时候,两个穿灰布制服的守门巡警已经来了,他们对我说:“现在你说的话,完全是白费的,有话留到局子里去说吧!”说了之后,他们就将一根很粗的麻绳,把我的右手缚在右面一个巡警的手上,左手也缚在左面一个巡警的手上,这时群众已有三五百人叫叫骂骂,跟着把我押出药王庙门口,在门口石阶上先坐下候车,我心中想,今天我真的成为“阶下囚”了。坐了十几分钟,有一辆马拖的囚车施施然而来,那位值年董事坐在驾车人的旁边,我就被两名巡警拖拖拉拉上了囚车。四围闹声喧天,认为这回真的捉到了偷经贼,幸亏还没有把我五花大绑,否则我就变成江洋大盗了!

一会儿,身不由己地到了警察分局,站在公案桌前,先由那位值年董事报告案情,然后那位巡官就问我姓名、职业、住址。他对我说:“这案件情况严重,一定要收押解送总局,转向法院起诉。”于是叫我除去长衫马褂和裤带,又叫我把身边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公案上,我只能遵命办理。

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银包,内藏钞票一百多元,银元四枚,辅币若干,此外就是两张大红卡片,一张是“曹汝霖”的,一张是“萧龙友”的。

料不到这位巡官一看到这两张名片,面色立刻转变,周身官架子完全消失。他问我:“曹汝霖你怎样认识的?”我说:“他是我的姑丈。”又问:“萧龙友你又怎样认识的?”我说:“萧先生近日请我吃过饭,并送给我一副对联。我是专程来北平游历的,不过为了好奇心的驱使,用手指掀了一掀药王背后的那本书,并没有取什么东西,所以说我是贼,于法是不合的。”

那位巡官忽然笑容可掬地说:“对!对!拿贼要拿赃,没有取赃怎么能说您这样斯文人是贼?”即刻叫我穿回长衫马褂,叫巡警端上一张椅子要我坐,同时倒了一杯茶来,他还道歉地说:“他们不会办事,请您原谅。”


我不敢说出我亲戚的名字,怕被亲朋所笑。


正在这个时候,那位药王庙值年董事已打电话给萧龙友,原来萧龙友是那间药王庙的总董,打电话时只见那位董事面孔一阵红一阵白,连说了几声:“是!是!是!”那董事挂了电话,就对巡官改用央求的姿态说:“这件事,可否由我签保,把案子撤销了事。”

巡官这时对那董事,申斥了几句,并说:“这位先生是上海来的正当游客,怎么能如此胡来?”接着又骂了几句“混账,混账”,就把我释放了。临行时,还对我再三抱歉。两个庙门巡警早已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出门时那位董事竭力致意说:“这件事要请您先生多多包涵,要不然我这个值年董事就干不下去了。”


四大名医 折柬邀宴

我走出警察分局门口,巡警已经替我叫好了一辆洋车。我上车本想直返旅馆,但再一想,应该先把神经松弛一下,于是叫车夫拉到东安市场溜达一会儿。

在车上我想起今天的一幕惊险戏剧,只怪自己太不小心,国语又讲得不好。在北平一般人说的都是京片子,上等人讲的京片子斯文有理,下等人讲的都是土话,既说得快,又粗得很,所以有许多话听也听不清,说更说不上来。其实我们上海人说的国语,可以说是“上海国语”,四川人讲的是“四川国语”,湖北人说的是“湖北国语”,所以统一国语,实际上是“统而不一”的。我又想起我们上海有位黄炎培,他讲的是“浦东国语”,汪精卫演讲时说的是“广东国语”,所以我的上海国语,在这种场合,便有口难言了。

后来又一想,今天要是没有那两个彪形大汉先把我抓住的话,可能还会受到其他的人拳打脚踢,不过坐上了囚车的一幕,总觉得大大的不吉利。

到了东安市场,我先走进一家卖鸡鸭的回教馆。他们的食品,讲究得很,有一种卤制鹅肫,大而且软,味道鲜美,每只价钱要卖到小洋二角。我问何以价格这么贵,他们说:“这是用百年老卤汁来做的。”我说:“哪里会有百年老卤呢?”那人指着后面的铜锅铜炉说:“这个锅,一切食物从生的放入,熟后取出,锅汁是从来不换的,至今算来已有一百年开外了。”我听了只当是齐东野语,但是北方人却最重视这类传说。

我又走到隔壁“小刀王”,买了一把象牙柄的小刀,花了四毛钱。又走到一家酒铺买了一小瓶白干,独自回旅舍痛痛快快地喝到酣然方止。那天内子恰好到她的哥哥家去吃饭,她返回旅馆时,我已昏昏入睡了。白干酒的性味极强烈,做了一夜乱梦,喜怒哀乐,一应俱全。最坏的是一幕戏,把我当作刁刘氏拥上木马,要我游四门唱小调,我才—惊而醒,大感没趣。

次晨,即叫茶房出去买报纸,不问什么大报小报都要,看看会不会有我的那幕丑剧的新闻。翻了好久,一张报都看不到,最后翻到一份“时事白话报”,竟然把昨天的情况描写得很详细,并且说出:“此人虽已具保释放,但是药王庙董事们意见纷纭。”幸亏这段新闻只说出是姓陈,名字完全搞错,总算我的亲戚们都看不出这个闯祸的就是我。

很沉闷地过了两天,忽然见到有人送了一张大红请帖来,具名的是萧龙友、孔伯华、汪逢春、施今墨。我看了这请帖就呆了一阵,送来的人是萧龙友家的老管家,他说:“这四位爷们是本地著名的四大名医(按:北方四大名医初为萧龙友、孔伯华、杨浩如、汪逢春;杨死后,施今墨继之。萧为四川人。孔伯华开药方喜用石膏一味,号称孔石膏。汪逢春是苏州人),您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我一定准时而到,只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老管家期期艾艾地说:“这是医界中最风光的盛宴,到时还有汽车来接您老人家。”说毕,向我拱手而去。

我就想到,这次宴会,一定与药王庙事件有关,于是又到琉璃厂富晋书社。记得当时富晋书社的招牌,出于张伯英的手笔。我进门就找王掌柜,问他《天花精言》这本书,是乾隆时洛阳袁句著的,他有没有。他说:“这本书冷门得很,可是我打电话出去一家一家查问,总能查得到。”于是他一面叫我随便看书,一面叫伙计打电话,果然不久有一家书店把《天花精言》送到,薄薄的一本,是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刻本,索价大洋十二元,那真是贵得很离谱了。我说:“这部书我买下来,另外还要请你找人替我手抄一本。”王掌柜一看这本书说:“那容易得很,这部书不过两万字,以每千字四毛计,大概十块钱就够了。”我说:“另外要装潢织锦缎的书面和书底,书签也要写得和原本一样。”王掌柜一口答应,准定明天下午五点钟送到。

次日,我在旅馆中换了蓝袍黑褂,预备去赴宴,太太问我:“怎么不请我?”我说:“北方风气古老,这种场合,女客是没有份的。”


最后翻到一份“时事白话报”,竟然把昨天的情况描写得很详细


正在谈话时,富晋书社已把正副两本书送到。又有一辆汽车开到门口,走出来的是陆仲安。陆仲安也是北方名医,我在上海南京已见过多次,他见了我就哈哈大笑说:“你在药王庙中闹了一个大笑话,经过我解释之后,已然云开月明。我告诉他们你是‘三一七运动’反抗政府取缔中医的五位代表之一,现在本市全体中医界都想和你见一见面,所以今天他们折柬相邀,把我请作知客,专程招呼你,也含有为你压惊之意。”于是我们就同车到萧龙友家中,看来那时北平的汽车很少,陆仲安坐的是福特轿车,已算是很豪华的。

到了萧龙老家,见施今墨、孔伯华、汪逢春等都已在座,龙老在东首花厅阶前迎接,厅内已到一百多位北平中医界同道。我一进门口,在陆仲安介绍之下,分别请教尊姓大名。我看他们的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以上,七八十岁的也有几位,我自己觉得年龄太小,他们对我也有一些奇异的想象,似乎我年纪之轻,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入席时,龙老站起来举了杯说几句话,他说:“我是药王庙的总董,希望陈道兄对药王庙的这次误会,不要介意,我现在敬你一杯,祝陈道兄前程无量。”大家鼓掌后,忽然合座寂然无声,都在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从从容容地站立起来,先抱歉没有向各位前辈拜候,接着说:“药王庙之事是我不合,一部《天花精言》被我掀了一页,已经损坏,现在我特地照抄一本,奉献药王,希望各位原谅。”说罢,大家鼓掌,我就把这本精装抄本恭恭敬敬地递给龙老。

席中人纷纷向我握手和敬酒,我每桌回敬了一次酒,十二桌酒,我连饮十二杯竹叶青,幸而尚无醉意,大家也高兴得很,纷纷还敬,认为是北方医界一个盛会。

龙老是有阿芙蓉癖的,席半叫我到烟室中去谈谈。这间烟室精雅极了,所陈设的东西,在我看来没有一样不精致。龙老说:“再隔几天,是农历十二月初一日,是药王庙冬祭之期,您这本抄本,一定要再封入药王的‘封藏’中,到时要举行一个仪式,由我写一张封条,请您为主祭,四大名医陪祭,全体医药界都来参与盛典,您同意吗?”我说:“做主祭吗?那捧得我太高了。”他又说:“还有两件事,不知道您肯不肯答应。一件事是要备一副三牲,由我购买,但是对大家说是由您出钱的。”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他的意思,我说:“这钱应当由我付。”当即拿出十块钱,他说:“猪牛羊三牲不过八块钱。”立时把多余的钱找还给我。

他又说出第二件事:“药王庙中除了有薪的四位长驻医生之外,其余是由北方医生义务轮值,您肯不肯也来值班两天,让北方医生看看南方医生处方是怎样的?”我说:“一定遵命。”

龙老和我倾谈完毕,即返花厅向大家报告,又是一阵掌声,随即对我恭送如仪。


旧地重临 荣辱悬殊

到了十二月初一,是药王庙冬祭的日子。我想到我闯祸的那次是囚车把我从药王庙押走的,心想这一次我再去药王庙,旧地重临,一定要坐一辆北平名人私家车,才够威风。这也有一种近乎迷信的下意识存在,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雪耻除辱似的。

因此我就向曹润老借了一辆汽车,牌子是雪佛莱,车牌号码是六六,这号码是当地尽人皆知的。车子开到了我住的旅馆,一个司机、两个卫士恭恭敬敬地来向我请安。不久,药王庙中也开了一辆车子来接我,并有两位值年董事专程代表迎迓。我们寒暄之后,各自上车。润老那辆雪佛莱车,左右各有一条很阔的踏脚板,卫士们在车子行走时,一手攀着窗口,两足站在踏脚板上,像老式的军阀一般,十分威武。

两辆车子缓缓而行,到了药王庙门口,药王庙张灯结彩,人头蜂拥,门前立着一位董事,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说:“我是当年司理某某某。”我一看原来就是那天捉我上囚车的那人,大家笑而不言,我只是说:“劳驾在门口等候,真是不好意思。”我俯首看到石阶,心想前几天是阶下囚,今天却成为座上客。正在这时,忽然有人高举着一张硬纸大红帖子,上边写着“迎宾”两字,把我们一行人迎了进去。

那天庙中香客特别多,都是来酬神还愿的。我们一路走,两旁的人跟着让出走道,只见右面有一个花厅,前面站着萧龙友及其他十多位董事,我一一和他们招呼,然后进入花厅。

龙老年事相当高,他说:“我们先举行一个茶宴,然后再祭药王。”我一看里面排着五张方桌,每一桌桌前有红缎绣花的桌围。每一个桌子的正中,放一只太师椅,两旁各放二只太师椅,萧老先生即要推我坐在正中一席首位,我正在推辞,旁边一个“赞礼”的人,高声地唱着:“茶宴礼开始,请主人定席!”龙老就在正中一桌,拿了副筷子,双手举起。赞礼员叫着:“奉揖,升座!”龙老行礼如仪。又喊一声“就位”,龙老略略作拂拭状,然后请我站在首席座位的后面。一时我不敢坐下,幸亏其他四桌也用这个“就位”的方式,请四位年龄最长的老名医就座。


旧地重临,一定要坐一辆北平名人私家车,才够威风。


仪式既毕,然后一同坐下。我的一席有施今墨、陆仲安二位名医等作陪,因为他们是前任总董。执事们献茶既毕,我一看桌子上有十六个高脚碟子,四碟是生果,四碟是蜜饯,四碟是京果,四碟是糕饼,饮茶时大家要举杯相敬,首由龙老开口说:“今天天气特别好,本来这个季节,不是打风就是下雨,今天我们都是托您贵人的福。”我回说:“今天天气之好,是托你们几位老前辈之福。”大家这般谈吐,就像小说上的“今天天气哈哈哈”。我酌量吃了一些茶点,因为我和陆仲安比较熟,我问他说:“入境问俗,今天的执事们和门前的警察,是否要给些赏钱?”他说:“不要的!不过在祭礼完毕之后,大家分派三牲酢肉时,你要预备一些献金,这是一种捐款,专门作为施诊之用。”我说:“应该,应该。”于是要了一个红封袋,中间放入两张中南银行五十元面额的红色钞票,交给陆仲安,转呈龙老。龙老再三地说:“这太多了,这太多了!”接着四个陪祭的、襄祭的也都献金如仪,原来他们历年的规矩,是连献金都分着等级,不过捐款的数目,这次给我提高了许多。

不一会儿,外面钟鼓齐鸣,八音俱奏,有一种笳角声,呜呜地吹出来,声音不大,但在遥远也能听到,这时大家都肃静起来。执事引导众董事先行,两人一行进入药王殿上,四位常董,各人胸前佩着红绸绶带,襟上插了一朵大红花,对我加上一条 × 字形的红绸绶带,襟上插了一朵金花。董事们步出花厅时,都是“八字形”的步法,我知道这是传统的方式,走时每行一步,两手要轻轻地动一动,于是我也学着他们的走法,慢慢地走进药王殿。两廊的观众人头拥挤,而祭台之下,就排定了膜拜的蒲团,第一行是主祭人的位子,第二行四个蒲团,是襄祭员的位子,由四位前任总理站的,第三行也是四个蒲团,是最高年的老名医的位子,后面有十六个蒲团,就是普通董事的位置。

祭礼开始,赞礼生喊着响亮嗓子循次唱出:“主祭员上香。”我就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炉,接着又有“献帛”“献牲”,由各襄祭一一献奉。我看见猪牛羊三牲摆定之后,前面悬着一条宽大红布,上面写着工楷“弟子陈存仁拜献”七个字,接着赞礼生又唱出:行三跪九叩首礼,“跪!拜、拜、拜、起。跪!拜、拜、拜、起。跪!拜、拜、拜、起。”这是最隆重的仪式,岂知后面四位老人家,蒲团特别大,跪了下去,全身扑在地上,两手直伸向前,尽管我们三跪三起,而他们却完全不动。后来我才知道这叫作“五体投地”的拜神式,也是很恭敬的仪式。

祭典完了之后,一同退入花厅,由执事把三牲一块块斩开,每块斩得很小,跟着报告:“主祭人捐献一百大元。”大家掌声如雷,连花厅中都听得到,这时见到许多人已排列成行,纷纷献金取肉。他们中间也有一种迷信的观念,认为吃到药王庙的三牲肉,是能消灾延年的。

我们继续茶宴,大约过了半小时,执事就来报告:“这次的献金,为了主祭人出了一百大元,各大药行也纷纷各捐一百大元,现在已收到五千多元。”龙老对我说:“这次的成绩,打破了旧例,都是靠您的福。”我也学着京片子说:“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分肉的仪式完毕之后,全场上就排起椅子来,原来还要演酬神戏,戏台前面又排了五个桌子,是预备我们几个参加茶宴的人看戏和吃饭的。

我们依旧逐一坐好之后,戏班里的“执事”向我恭恭敬敬送上一个“点戏折子”,请我点戏。这下子却把我难倒了,因为我对京戏知识浅薄得很,我就问那个戏班子里的执事说:“有一出华佗替关公刮骨治病的戏吗?”执事人讷讷其词,作思索状说:“噢,噢,噢,这是《水淹七军》中的一段,我们没有,请您换一出吧!”我看了剧目,真是不知从何着手,我就点了《跳加官》,对那人说:“别的戏请萧龙老作主吧!”龙老拈髯大笑说:“陈道兄,这下子你要大吃其亏了,你点《跳加官》,是要花赏钱的呢!

我点一出《龙凤呈祥》。”一会儿闹场锣鼓开始,打了好久,加官出场,大家一见,就高声喝彩,因为这个加官是由这个班子中的主角扮的。跳了一阵,放开手卷,上面有“大家发财”四个字,又跳了一阵,再放下来是“加官晋爵”四个字,都是用金线绣的。第三次放开来是夹着一张红纸,上面有“高中状元”四个字,是用红纸剪字贴成的,而且字的四周还贴上了一片祥云,萧龙老就说:“他们见你襟上插了大红花,把你当作状元看待,您可得给赏。”加官跳了好久,见我不动声色,没有把赏金抛上去,大家吱吱地笑着我不懂规矩。一会儿加官下场,戏目开始,各人莫不掩口葫芦,只是对着我笑。


龙老对我说:“这次的成绩,打破了旧例,都是靠您的福。”

我也学着京片子说:“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我就问龙老,这个赏钱应该封多少?他说:“您就封两元吧。”我说:“封四元如何?”他说:“不用这么多吧。”正在说得高兴时,由一个乏角儿穿了黑色褶子,戴黑色软罗帽从后台走出,双手奉上“高中状元”的红纸献给我,并且双膝微屈,有些打千请安的意思,接着又善颂善祷指着我插的一朵金花说了一番好话。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就封了四块钱的赏金,那位检场的在旁边代道了一声谢而去。

这一次酬神戏宴,是参燕席。所谓参燕,是以海参与燕窝为主,先上了四大碟热炒,我吃得很少。龙老说:“你该多吃些,等燕窝一上,我们就要告退的。”我说:“知道了。”一会儿,燕窝上席,大家敬酒,我也向各席回敬了一下,我就和龙老等一同告退。后来我才知道,一席酒要分成三个阶段,我们吃到燕窝为止是第一个阶段,第二阶段是吃到海参为止,第三阶段就吃到终席为止。

龙老这时精力已经有些不支的样子,他说:“我们同到西花厅去消遣一下。”原来那里有四个炕床,上面都放着很精致的鸦片烟盘,有一支烟枪头端,还嵌上翡翠的烟嘴。龙老脱了马褂,与我分左右躺下,还有三张炕床也都有人躺下来抽烟。

龙老要请我先吸一筒,我说:“我是外行,敬谢不敏。”他说:“那就有偏了!”他吸烟时,我在对面相陪,谈得很是投机。大约等他吸够了,外面的执事进来报告说:“诸位老爷有请,封藏‘金匮玉函’的典礼要开始了。”我听了有些不明白,金匮是藏诸名山的意义,玉函是道教中封藏玉册的意义,现在不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龙老抽足了鸦片,起身穿上了马褂,领导我们全体循序而出花厅,一路步行,还有吹鼓手在前前后后跟着吹打,一路走到神农大殿。案桌上放着一个玉石的宝匣(按:这种玉石是产在德州,石质精致,还有一些透明的玉色),上面雕刻着“金匮玉函”四字,原来这匣子里就是摆我呈献那部《天花精言》的手抄本。我们大家先行跪拜,又是献香献帛一套仪式。最后由两人端了这玉盒塞进那座神农像背后窟窿中,由萧龙老亲自加封,仪式就此宣告完成。

我当时默不出声随着大众行礼如仪,龙老还说:“陈道兄,您再看会儿戏吗?”我连说:“不看了,可否我就在此告退?”龙老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就在他们恭送之下辞出,我坐来的一辆汽车,早已等在门口,于是互相深深躬身作揖而别。


庙中施诊 南风北渐

我坐在车中,和司机闲聊。司机说:“今天药王冬祭,全北京所有的中医都休息一天,以示庆祝。今儿您大爷的面子真不小,连我和两个卫士们都沾了您的光,吃了一桌酒席,而且每人还拿到两块钱的赏封。大家还说明天起,您要到那里施诊两天,要不要我们来接您。”我听了这些话,就想起我还没有给他们封包,于是在车回旅店时,就取出三个喜封,每包是二元。这位司机又客气又恭敬坚决不肯受,推来推去,推了好久才受了。我说刚才他们讲了明天由他们派车来接,不用麻烦你们了,他们说:“我们还要赶回药王庙去看戏,今儿的戏挺热闹的。”

次日早晨,药王庙中已经开来一辆小汽车,来人说:“我们已贴出上海名医施诊的条子,昨天有不少人预先来挂号,已发出一百二十个竹筹,上午是红筹,下午是绿筹,人数这么多,希望您不要见怪。”我就匆匆启程到了那边,见到各医生候诊的人坐满了两廊。我的一张诊桌前面贴的并不是纸条,原来是一面黄色的百足旗,上面写着“恭请上海名医陈存仁先生施诊”字样,里面已经为我安排了纸笔墨砚,还有三个助理,我的北平年轻医生,一个为我呼唤病人循次看诊,两个坐在桌边录方。我的座位上放上一支笔,意思是要我亲笔写方,录方只是想抄录我的脉案和用药是怎样的,并不代我写药方。


大家还说明天起,您要到那里施诊两天,要不要我们来接您。


第一个病人是患“脚气病”,这种病在北方是常见的。我看桌上放的方笺纸,第一张是红纸的三十二行笺,以后一沓纸都是常用的八行方笺,我一看这个情形,心里已经明白。这是根据旧时的规例,病家拿出的纸要是又大又长,你一定要写满这张纸,不可以后面留空白的。我诊视之后,当然就写了长长大大的一段方论,旁边两个年轻录方的医生运笔虽也不慢,但是看了我的药方,只是点头,连抄都来不及。

到了正午,恰好六十病人全部看完。一位董事要邀我去进午餐,我说:“拿绿筹的下午病人,已有十几人等着,不如请你买几个窝窝头给我吃就算了,因为这东西的风味,我们久在南方是吃不到的。”董事拗我不过,只得照我的意思去办。下午另有两个年轻的医生来录方。如是者我看了两天病,临走时,药王庙当值司理恭恭敬敬地对我说:“你两天的药方,把南方医生处方的风格都表达了出来,将来我们准备印成一本小册子,这对北方医生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我们药王庙施诊的规矩,四位是有月薪的,其余轮流来当值的名医,向来连车马费都不送的。”我说:“应该效劳。”他说:“您一百二十张药方之中,用紫雪丹有八次之多,用小金丹有五次之多,因此乐家老铺同仁堂的老板听了这个消息大为得意。因为这两种药是同仁堂有名的制剂,所以由他们特备一份礼物,都是同仁堂有名的制剂,送给您作为纪念,希望能带到南方为他们宣扬一下。”我也就称谢而别。


水木清华 垂老北大

我嫌应酬太多,晚上总是自己上菜馆吃饭。那边在逊清时代,毕竟是各省显要巨商汇集之所,所以各省菜式都有,四川菜、安徽菜、湖南菜、广东菜都在上海吃得多了,所以现在专拣冷门的菜吃。北方回教馆子特别多,都是回民开的,其中有几家是西藏的退职官员办的,以牛肉羊酪为主要菜式。蒙古人开的菜馆,都是把全猪全牛全羊烤起来,即时切成一碟一碟,供应主顾,每天规定各烤一只,卖完了也就算了,所以每天轮流等候来吃的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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