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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乱神”里安身立命

行李  · 公众号  ·  · 2019-09-20 08:15

正文


去宁化的路上,重新看了泉州艺术家蔡国强的一部纪录片。这一次,着重留意他“迷信”的部分:他父亲去世三年后的脱孝仪式、风水师用罗盘为父亲选择墓地、他自己每次出行时都会看黄历……而使他闻名全球的“火药”,是当地人在一切信仰仪式上都会使用的材料。他的全球化、当代性,全脱胎于泉州这样一个古老的城市。

泉州属于闽南,鬼叔中所在的宁化属于闽西,但对外省人来讲,它们的共性大于个性,都在福建这个“众神的狂欢地带”。

鬼叔中本名甯元乖,客家人,一辈子都在县城的税务局谋职,至今仍是最基层的小公务员,看上去安分守己,其实是最顽固的抵抗:早年以诗歌和奇装异服来抵抗平庸,如今以埋头做事来抵抗阿谀奉承。十年前开始,“埋头做事”就是指,用影像的形式,记录宁化客家人那些即将消失的风土(甚至再现业已消失的手艺):《玉扣纸》记录全县最后一家手工纸的详细生产过程;《老族谱》记录当地的宗亲文化,也记录木活字印刷术的具体使用;《砻谷纪》请人重新制作已经消失的脱谷壳的工具;《罗盘经》讲风水对客家人的意义;以《湖南戏》《花鼓纪》《木偶戏》记录家乡的戏团;以《采菌纪》记录当地人如何采红菌;以《古坑粉》记录当地人如何做手工米粉;以《摆五方》《春社谣》《花灯会》《七圣庙》(与朱靖江合作)《保苗祭》(与张凤英合作)记录客家人的庆典……作为导演,他拍得笨拙,用力平均,甚至没有作品的野心,只有一份为民间保存文献的天真,他的朋友孔德林说,“老鬼的野心是关于宁化民间信仰谱系的全面扫描”。

为什么要这么费力的拍纪录片呢?用微薄的固定收入,以一己之力。因为中国的乡村生活在祖先的保佑下,而祖先被土地庇佑着。尽管时间不断变化,政治、社会和经济的动荡都会搅动人们的生活,但最终均无法彻底改变它,因为人类的生活是轮回的,只要土地还在,就永远有自我修复和更新的能力。鬼叔中“全面扫描”下这些信仰谱系,像在造一艘诺亚方舟,为未来留一个基因库。


拍了数十部纪录片后,鬼叔中说,他最喜欢的主人公,是《砻谷纪》里这位笨拙的手艺人,因为像他自己一样木讷。多年后,站在当初制作的“砻”前,他们再次握手。拍摄/Daisy


行李&鬼叔中

1.


行李:今年夏天我们在看一档音乐节目《乐队的夏天》,有一个来自广东河源的乐队“九连真人”,是很特别的存在,几个年轻的客家男孩子,带着少年气,扎实的地方性和蓬勃的生命力。歌词多是客家话,里边的叙事性也很精彩,也能模模糊糊感觉到一种地方文化的深刻影响。是因为这几个具体的年轻生命,于是对客家文化有了兴趣,而你在客家文化最核心的地带,闽西,宁化,于是找来你的纪录片,看完很震惊,一是为你们传统的牢固性,一是为你们的务虚性——这一整套完整、复杂、神秘的信仰仪式,这些一年到头过不完的节日,几乎全部指向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鬼叔中:我虽然是当地人,也是从2008年开始拍纪录片后,才真正深入到这个文化系统里来。2008年拍的第一部短片就是《游傩纪》,就在我工作的地方,宁化县安乐乡夏坊村,每年正月十三这一天,不管刮风下雨,夏坊村的吴、夏、赖三姓村民,都要前往村中心的“七圣庙”,请出供奉于庙中的“七圣祖师”面具,装扮成面目狰狞的傩神,在夏坊村的各个自然村进行全境巡游。“傩神”所到之处,人人稽首,而“傩神”手执竹须左右挥舞,为小区追瘴驱鬼,为子民祈福延祥。这个仪式跟宁化周边的游神都不一样,觉得好奇,想拍下来,那时我不仅没有拍过纪录片,连机器都没有,就跟电视台的朋友借了机子,当时还捞了我的搭档李敬清、孔德林等,也不知道要做口传历史,只是浮光掠影的把这个仪式记录了下来。

后来慢慢的往下面走,觉得其他地方也有值得记录的内容,就深入的去拍。开始拍的时候就看到劳格文和杨彦杰老师编的两本厚厚的书,《宁化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上、下),劳格文在每个村子都请当地乡村文化人(而不是所谓的文学爱好者)来写各自村子的文章,劳格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宁化待了十多年,那两本书很扎实,给我提供了很多线索,我就顺着这个线索去摸索。


行李:在哪里看到劳格文的书?

鬼叔中:我本家的一个叔公太家里,甯秀峰,他在这套书里写了一篇文章,《水茜乡沿溪村的宗族、经济与庙会》,沿溪村就是我们村。


行李:你之后还拍了一系列类似《七圣庙》这样的当地节日,在一个内地人看来,那些节日一方面荒诞,有狂欢性质,一方面和土地牢牢联系,有敬畏性。

鬼叔中:有人说福建是“最迷信”的地方,这些“迷信”都会体现在节日上,每个地方的节庆都很多,我也陆续拍过一些片子,像还在后期制作的《闹春田》(与张凤英合作),是把菩萨抬到田里去狂欢,一共有六块田,大家把菩萨扛在水田里,互相打来打去,或者抬着菩萨奔跑。《保苗祭》又称游大粽,以五谷真仙(神农) 崇拜为核心,每年农历二月初,村民采摘数千匹新鲜粽叶缝制成粽衣,裹一对各重120斤的公母大粽,并裹着上万个指头大小的公母小粽,祈祷田禾大熟、人民清吉,小粽也供祈盼添丁的四方信众带回家。土地因此被唤醒,灾害也被驱散,一个新的农业周期又开始轮回。《犁春牛》是把牛装扮好,前面一个牵牛的,后面一个扶犁的,热闹的时候,一个村子里有几十头牛在游行。这些活动都是男性参与更多。


行李:那天经过培田村,你讲到《游公太》,那又是什么节日?

鬼叔中:公太是这边对祖先的叫法,但也不纯粹是祖先,“游公太”的节日融合了闽王信俗与客家民间信仰,伴随着客家人迁入福建定居闽西的过程,官方叙事的闽王信仰和民间叙事的珨蝴侯王信仰相互叠加,最终形成跨地域跨宗族的信俗圈。附近有一条河流,流经十三个村子,称河源十三坊,游公太就是在这十三个村子间进行,十三个村子轮流侍奉公太,每个村子一年轮一回,十三年一个轮回。我们今年刚拍了培田隔壁的下曹村,厦门大学历史系的张侃教授还怂恿我要跟拍十三年。


行李:这些节日好像都是为了满足男性一辈子长不大的那种愿望,记得《十三邀》采访蔡国强,许知远问他,你觉得自己身上最大的能量是什么?他说,是男孩子的那种浪漫。我对那个回答印象太深了,那种浪漫,某种程度上与破坏性并存。

鬼叔中:就是淘气。我拍过的《百壶宴》(与张凤英合作)也是狂欢,二月初二,把三太祖师从庙子里抬出来,到各个村子轮流游行,到你的香火厅待多少天,他的香火厅待多少天。在村子最中心的公共空间,各个村子会摆一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家家户户准备的好酒和供果,三太祖师神轿回到村中心,年轻人要参与激烈的斗轿,还会有一个祭祀,祭祀完了大家就狂欢,喝酒,比谁家的酒好喝,男男女女都凑过来张开嘴巴。


行李:每个节日都有最初的背景,但最后好像都是为狂欢获得合理性,就像今天城里的各种节日,也是为消费的狂欢获得合理性。

鬼叔中:乡村的狂欢和庆典还有神圣性在里面,城里没有这个。我现在努力在做乡村田野调查,这些节日是很重要的部分,不过很多节日都被取缔了。宁化有天后宫(其实是供陈、林、李三夫人,从李世熊的《宁化县志》开始就被误认是海神天后妈祖),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庙会还非常兴盛,每年八月十八都会抬着神游街,后来被取缔掉了,怕有踩踏事件。从前正月十五有一个民俗游街,会请乡下的龙灯、打团牌、木偶戏、花灯、祁剧到城里表演,人山人海,后来也给取缔了,这么大的群体,万一发生踩踏事件,谁敢负这个责任。

有一年,在“过漾庙会”上发生了打架事件,而且死了人,其实并不是因为过漾引起的。乡下有个家伙找另一个人的老婆借了钱,一直不还。到那个人家里要盖房子的时候,问老婆钱在哪里,老婆一直支支吾吾不说。后来存折拿给他,去取钱,发现存折是空的。他做手艺活儿,辛辛苦苦半辈子才攒下这几万块钱,结果不在了。他逼问老婆钱去哪里了,老婆就说借给谁了,说他一直赖皮不还。他恨起来,就在过漾庙会上把这个人一刀捅了。后来上面就说,都是因为庙会发生了打架事件,那年又是“非典”,正好借机取缔掉吧。


行李:我正在看史景迁写的《太平天国》,讲洪秀全的家乡(洪秀全也是客家人),端午节的时候,大家把龙船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游湖,大家会互相攀比龙船,最后发生很多打架斗殴事件。

鬼叔中:竞技的时候会发生这种事,我们老家抬菩萨的时候也是,全村按姓氏区域分成七个坊,你这个姓氏分一坊,我那个姓氏分一坊,各个姓氏轮流,今年谢姓做完,会“过案”给赖姓。过案的时候有一个交接仪式,比如谢姓把神轿交给赖姓,赖姓这时会找一帮年轻力壮的人去抢神像,如果抢到了,就会觉得今年运气会好,于是就会发生斗殴事件。有一年,一个谢姓因为抢不过,就恶作剧,把以前那种一串一串的鞭炮放在赖姓背上,把赖姓的背都炸烂了,于是两拨人就发生械斗……


行李:你们和神的关系也是很有意思,敬神,也抢神。而且你家虽然在城里,但也有供奉香火的堂屋,厨房外的墙上还有一个点香火的地方。

鬼叔中:那是用来点天神火的。我们沿溪村中还有一个小地名,叫天灯树下。听说以前是整个村子点天灯的地方,竖了两根木桩,一根长竹卡在木桩中间,很长的竹篙,竹子顶端装着旗笼,用来点天神灯,敬天地神明。点灯的时候让竹子弯下来,点完后就让它翘起来,高高的。点了三年,把山大人给点出来了(也称“鬼王焦面”,小鬼作乱,焦面可以镇住局面,所以民间做醮漂灯焰口,要请纸马师傅扎鬼王),山大人非常高大,一脚踩在村子这头,一脚踩在村子那头,天高地高,很吓人,没本事安奉他。去村庙里问将军菩萨,降乩,他说这个山大人不是好的,赶快送掉。要在庙里拜八天万佛,后来变成我们沿溪村每年十月都要拜八天万佛。天灯点坏了,以后就不点了,改成各家各户自己在家里点天神火,不过那小地名还是留至今天,叫天灯树下。

我妈来城里的时候,每天傍晚都会点这盏油灯,天神火。如果在乡下,每天早上起来,饭做好后,首先要盛三碗,送灶君老母一碗,天神菩萨一碗,公太婆太(祖神)一碗。供完以后,再把这饭倒回饭甑里,我们自己吃。这是每个乡村妇女每天早上必须做的事,而且饭不能乱装,要用木头做的饭勺,严严实实的盖在碗里,这样碗里的饭就会呈现一个完整的圆形,表示敬重。不像平时盛饭,散散的。如果真的有神明下来吃过饭,那一坨圆圆的饭上就会有裂口。


行李:放久了,饭不就会自动散下来么?

鬼叔中:但我们不这么解释,就像平时请道士时要供茶,茶叶放在锅里煮成非常浓的茶汁,供给神明的时候,如果神明真的降临,茶就会现出沉淀,他们就兴奋不已:茶都降了,菩萨有下降,灵灵灵!万一茶没有沉淀,人们心里就一个疙瘩。

某个节日上,当地人做的百鸟高棚灯。摄影/寗格

2.

沿溪村共有两座庙宇。一座建于村中部,称“将军庙”, 正中并排奉祀座殿式的蓋天赵大将军尊王和将军娘神像,正殿左右两侧有旁座的镇武祖师、华光尊王等雕像。另一座建在离村约一公里的水口,称“八角庙”,”亦称“五谷庙”,分为内外两庙,并排平列,内庙祀奉五皇大帝、观音菩萨,外庙祀有五谷真仙、华光尊王等菩萨神座多尊。

所有各庙,都有不同的庙会会期。一年当中有三次,分别是农历的正月初九日、五月二十五日、九月初一日。每次庙会当天都要打醮,并演戏五至七天。为了确保各期庙会都能顺利举行,沿溪村按照居住区划分成七个坊(组),轮流负责每次的庙会活动。这七个坊(组)的人口,每坊约有20余户至30多户、160-200人左右。每年庙会活动,按照上述顺序,都有一坊送出菩萨,一坊接入菩萨,流轮交替,周而复始。轮到送出的坊就要负责当年的扛菩萨游神;轮到接入的坊,则负责当年的演戏。

第一次庙会是在新春伊始的正月初九日开始。这天是水口八角庙五皇大帝的圣诞,赶会的人群扶老携幼、装饰一新,纷纷前来拜年作客,主东人家以最热情、最友好、最尊敬的姿态欢迎来客,并以最体面、最高档次的好酒菜来款待宾客。宾主双方一见面便和颜悦色,互说吉利话道贺新年,年头开初说了好话,发了好彩,全年都能行好运、走盛世。

五皇大帝据说有五个兄弟,庙会这天,所有的庙内菩萨都要请出来端上轿椅,由人们扛抬着,从庙场出发,沿村环游三趟。游神结束后,送到舞台前就座观看戏剧节目的演出。在环游的行列中,村民们举着古代“回避”“肃静”的牌匾以及旗帜、凉伞,配合唢呐、锣鼓,戏班化妆的剧组演员紧跟随行。当扛着“菩萨”、“故事”的游神队伍通过沿路各家门口时,各家各户都已摆好肉类、豆腐、水果、茶酒,立即焚香、点烛、鸣放鞭炮,虔诚恭敬供奉游神的菩萨,表示祈求菩萨庇佑全家“平安吉庆、人才两旺、益寿延年”。游神结束后,观看的客人们前去义仓旁边的戏台看戏。

正月份这次庙会共演戏七天,从正月初四日开始,直至初十日结束。每天演出的时间分别是下午三时至五时,晚上七时至十时,会期当晚演戏通宵达旦。

第二次庙会期是农历五月二十五日“五谷真仙”圣诞。这时由于正值农忙季节,不如上次庙会那么隆重、热闹,人客较少。“五谷真仙”是吃斋的菩萨,因此全村人都要跟着吃素,招待来客也全用煮豆腐、煎豆腐、菇类等素食品。庙会的当天打一天醮、扛抬“五谷真仙”游村,并演出傀儡戏三至五天就结束。

第三次庙会是农历九月初一,“蓋天赵大将军”尊王菩萨夫妇的圣诞重节,这次庙会建醮一天,演戏七天,大宰猪牛鸡鸭待客。由于该会期正值秋收以后,农民经济复苏,手头略较宽余,因此人流盛旺。

沿溪村民都在庙会来临的前一天大宰猪牛鸡鸭,以宰猪为最多,其中最盛的年份单就九月初一日这天就宰了四五十头猪,最少的年份也有三十多头以上。各种鱼虾水产难以胜计。作为主东的村民,均以好酒好菜相款来宾,来的宾客也大增,每户平均来客不少于二三桌、四五桌,最多的一户达到七八桌。

但庙会活动也给沿溪经济带来了一大破费和损伤。有的人造成负债累累,无力偿还。有的人变卖产业殆尽,无以弥补自身的需要。特别恶劣的是,庙会的七天演戏中,赌头赌棍大肆潜入,流氓歹徒日益增多,并相约闹事。抽大烟(鸦片)者遍地皆是,偷窃盗贼层出不穷,嫖娼卖淫亦有恃无恐。扰乱了人伦,败坏了风气,给社会秩序和治安都增添了不少混乱。

为了确保庙会期间一天的打醮、七天的演戏得以有序进行,轮值的七坊人员同样要做好充分准备,各神像环村游神三趟后,立即进行“小将军”的轮值交接。

这一轮值交接是以送出坊要将菩萨交给接入坊作为主要内容。作为送出一坊,预先要准备好经挑选的精壮男子十多人,将“小将军”菩萨扛抬送至交接的指定地点;作为接入一坊,同样要预先准备好经挑选的精壮男子十多人,早早到达指定地点拦阻,等待进行接收。送出坊为了使接入坊被罚演戏一天,便使出所有力气,猛烈冲击接入坊的阻拦,蓄意越过经指定的小坡顶点。接入坊为了防止或阻拦这一冲击与超越,避免被罚,也使尽全力抵制对抗,双方人员在交接地的小坡上进行猛烈对抗。

上述激烈的竞争,非要等到村中长辈、有名望的权威人士到场调节才会停止下来。除此以外,任何人的调节均无奏效。在这场激烈竞争中,双方都发生头部、手足、腹部或背部的挫伤,但只要从“小将军”菩萨的殿前香炉内取点香灰擦抹,那些伤口即会愈合完好。这种事情说来奇怪。笔者原来就不信这些,但亲眼所见,自己也迷惑不解。

现在,正月初九日的庙会活动仍在继续,而五月二十五日和九月初一日的两次庙会均于2002年被禁止,未再恢复。

——甯秀峰 《水茜乡沿溪村的宗族、经济与庙会》


几乎所有的节日都带着“狂欢”的性质,但所有的狂欢,当地人都有合理的解释。摄影/鬼叔中


3.


行李:你的生活被一整套信仰包围着,你没有经过一个“无神论”的阶段么?

鬼叔中:从小在这个语境里生长,觉得头上三尺神明在。文革时期,禁止各种“迷信”,我爷爷奶奶还会偷偷到山上去拜懺做佛事,他们在很偏僻的山里立了神坛,我还记得那个地方叫棚光嵊,现在估计早就荒废了。虽然他们都是民间信仰,像我妈,她信佛,但并不是严格意义的佛教徒,佛也拜,神仙也拜,是多神崇拜。他们的信仰是混沌的,没有系统的,他们也不分神仙佛菩萨,如此坚如磐石的不起分别心的敬畏之心,没法简单用实用主义去概括他们,有传袭、有寄托、有攀比,又有一点点愚昧。前段时间,我爸八十岁生日,我问爸妈要不要请客,他们态度坚定地说,不要请客,就去庙里“拜万佛”,请一些道士、和尚在庙里念了八天,做完以后,他们心里很满足。

从我爷爷起就喜欢做这些,小时候我们跪在地上托表盘,拜懺拜佛时,把疏章表文非常虔诚地托在头上,要请神的时候,道士在上面写一张表文,跟上界沟通。以前还都是请到家里来做,但我妈七十八岁了,在家里做,每天要做三餐正餐,还有上午茶、下午茶、夜宵,要不停的在厨房里干活儿,所以干脆去庙里做。


行李:“拜万佛”具体是什么概念?

鬼叔中:有各种,拜水懺,拜梁皇,拜千佛,拜万佛……拜每种佛都会念不同的经文。我叔公太在劳格文那本书里也写过村子里整体拜万佛的情况,沿溪村民每年农历十月会在将军庙举行拜万佛活动。所谓拜万佛,是以十二本经书懺本作为一堂,在八天内必须全部拜完。在拜佛的这八天中,全村人婚娶、祝寿以及其他庆典活动均不得举行。而且这八天内村民都要齐戒吃素,不得宰杀猪羊鸡鸭以及其他禽畜类,也不得摆设荤宴。所以每年春节过后,主事者要尽快选定日期,并及早通告,以让村民做好自我安排。

拜万佛的组成人员多数是道士,少数和尚,共有九人,一般道士五六人,和尚三四人。拜万佛期间,道士和尚白天履行懺本经书的顶拜,超度阴间那些孤魂野鬼、无主亡灵得以脱苦,早日再生返阳。


行李:时间是有褶皱的,并非平行的,我出生在一个基本上没有信仰的地方,实地听到你讲这些,有种不知魏晋的恍惚感。你爸八十大寿时,和你妈一起拜万佛?

鬼叔中: 没有,我妈万佛拜过了,千佛也拜过了,水懺也拜过了,梁皇也拜过了,我说你还 缺什么? 她说我还有一个七佛没念。 我跟她开玩笑,说等你八十岁再念,她说好好好,后来又说不行,还是要一起拜。 后来就是老爸在三官庙上面的大殿拜万佛,老妈同时在下殿请人念七佛。 那几天,我们都要去庙里吃素,一整天都待在庙里,因为要上表、上供,各种事要忙。 拜完以后,我开车送他们回去,我爸调侃我妈说,你现在七佛也拜了,接下去还要做什么呢? 乡村那些老太太,互相攀比念佛,她想着,别人都做了我还没做,有一种不满足,就像戴首饰一样,别人都有项链手镯如果自己没有,面子上过不去,她们在一起吃茶聊天,无非就是聊这些内容。

行李:“像戴首饰一样”,你这么看待她们念佛,但又很支持。

鬼叔中: 从敬孝心来讲,我认可这些,像我妈,吃穿都无所谓,也很节约,但去庙里烧香拜佛,往功德箱里扔一百两百,这方面她很舍得,心里也得到一种愉悦。 我妈年轻的时候没有信仰,每天都起早摸黑,做事情很快,很粗糙,因为每天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早上起来先做饭,然后去捡田里的猪食回来,切猪菜,煮猪食,喂猪,做完饭又去田里劳动,中午又回来做饭给一大家人吃,晚上又要去喂猪,喂完猪,家里要收拾,收拾完洗澡,洗澡后还要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完、晾晒……一天到晚完全像个劳动的机器一样,我是男孩子,猪菜不会切,怕把手指切掉,衣服不会洗,当时我写日记时写过,恨不得自己是一个女孩子,能够帮妈妈做一点事情。


行李:信仰的转折点发生在什么地方?

鬼叔中:宁化的客家妇女,在五十岁前后会请道士根据案道,选定吉日,举行接珠仪式,即接佛珠,指第一次念佛或入佛门,会有一整套包括发表、拜诸天、拜九品、接珠、上金桥、下金桥、谢神等在内的仪式。接珠对于她们来说,相当于中年步入老年的通过仪式,从此不能杀生,并获得与佛友们一起念佛的资格。五十岁是一个分水岭,那时女人也绝经了,身体干净了,就可以入佛门。我去年拍了纪录片《接珠纪》,我拍的那个妇女,她接珠时那种愉悦、快乐,好像获得一种重生,就像洗礼。入了佛门,就是入了这个团伙,村子里有一伙念佛嬷嬷,初一、十五会聚会念佛,也会到处走来走去拜佛,反正她们有各种名堂。


在闽西客家,每个村庄的水口都有这样的社公坛。汉学家劳格文说,在客家地区,神庙总是在村子的外围,形成一条保护线来保护村庄,并得出结论,“客家人比其他中国人更中国人,那是更彻底的儒家的信徒”。摄影/鬼叔中


行李:记得你朋友圈里讲过一个叫“朝大华”的活动,就是类似的内容么?

鬼叔中:“朝大华”的传统主要在“客家祖地”,即宁化县的石壁、淮土、方田、济村几个乡镇(在客家人的迁徙史上,宁化县的石壁具有特殊意义,石壁孕育了客家民系,也孕育了第一代客家人),每年农历七、八月间,这几个村子的村民会自发组织朝山队伍,俗称“朝华案”。一个“朝华案”的象征物凝聚在一担雕刻精致的香盛上(供“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牌),香盛从一个村子有序轮祀到另一个村子,代表“朝华案”轮流坐庄,平时祀奉在轮值的祖祠,当年福首(为首牵头的姓氏)在朝大华前夕,会在香盛前用跌筊方式择取吉日,贴出红榜告示,并挨家挨户通知凑份子钱(香票钱和朝华钱)。起香日那天,朝华群众会在天亮之前聚集在当年为福首的祠堂家庙,举香旗,挑香盛,道士鼓手吹吹打打,唱起朝华仙歌才出发。我跟拍过她们两次,特别有意思。


行李:她们的线路是怎样的?

鬼叔中:第一站到江西宁都县的金精洞和果合山,称“金精洞报到,果合山盖印”,然后依次朝往江西崇仁县的中华山、乐安县的大华山、南丰县的军峰山,三座山的仙顶都供奉着邱、郭、王三仙,邱仙即浮邱伯,即大华祖师。整个队伍跨越福建和江西的多个县城,共九百多公里,从前没有车马,全程靠步行,需要20多天,现在改租大巴车,在大华山和军峰山分别住宿一晚,前后只需要三天。

朝华途中,清晨起床、白天登山、夜晚住宿,道士要打鼓子、念经文、烧诉章,称“做灯”,有起身灯、登山灯、安宿灯。朝华平安归来,香旗如果自然打结,就视为吉利,然后有“接大华”仪式,加入朝华案的村子都要准备土铳鞭炮,旗幛凉伞,锣鼓唢呐八九棚,一路上挤挤拥拥,甚至抢先涌到江西和宁化的交界地来接头香,把香盛接回祖祠家庙。第二天,道士再打一天“大华醮”,整个“朝大华”仪式才算圆满。


行李:你妈拜佛的版图都遍及哪些地方了?

鬼叔中:村子里有一个开面包车的,专门为这帮人服务,她们也像打卡一样,有一个清单,有固定的旅游路线。开始步行去附近这些庙子,慢慢的开车去远的地方,福建的厦门、泉州、莆田,浙江的普陀山,江西的庐山,还有广东,都去过。

我妈现在这种状态挺好的,就在佛坛上念念佛,乐哈哈的,身体也好,她一生不知摔过多少次!我老家的棚屋是楼上楼下两层,去楼上要架木梯,是一个移动的木梯,她眼睛不好,在上面晒了被子,要去抱下来,我爸不知道她上楼了,就把那个木梯端去做别的事情了。我妈过来也不看的,以为木梯还在,抱着被子就从楼上掉下来了。我爸在外面听到里面唉哟一声,回来一看,没事,人刚好摔在被子上!


行李:多么可爱的老太太。

鬼叔中:她六十多岁时还去砍柴,猴子一样爬到松树上,拿着樵刀把松树枝砍下来,砍完后要去另一棵树,她不想从这棵树爬下来再爬到另一棵树上去,想找捷径,就从这棵树直接跳到另一棵树上,眼睛又不好,结果从中间掉下来了!掉下来的地方,刚好是一摊黄泥巴,左边是硬硬的石头,右边是尖尖的竹子兜,稍微歪一点,不管摔到石头上还是竹尖上可能都没命了,刚好一屁股摔在黄泥巴上!在床上躺了几天,没事了。

现在她也还偷偷邀伴去砍柴,去年有一次被我撞见,被我骂了一顿,怕她不安全,她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说就是随便做一点事情。她耳朵越来越聋,大声一点跟她说话,她还以为我又在骂她。眼睛也看不见,那天我跟大弟弟两个人陪她散步,下阶梯的时候也不扶,我说哪有老人家快八十岁了,还跟小孩子走路一样,也不看路的,凭感觉踩下去。在家里经常听到“哎呦”一声,就是踩空摔倒了,怕我爸骂她,赶紧爬起来,把身上拍得干干净净,问她怎么样?“没事没事”,装作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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