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肆无忌惮的笑声,戛然而止,在那个没有星光的夜。
01
那年,那天。
不知为何,月亮不见了,星星也藏了,黑乎乎的夜像大田家熄了火的锅底。吃了夜饭,掖着手电筒,他冲出了低矮的房门。
一场热热闹闹的电影就在黑乎乎的麦场那播上了,放电影的翠兰熟稔地摆弄着机器,一束强光打了出去,尘土和虫子在光线里起舞,在有限的舞台上搔首弄姿。
大田蹭了过来,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握着半块苞米面饼子。翠兰抬起眼,嘴角上扬,刘海儿落在唇瓣上,在电影闪出的那点光的映射下,美得就和电影里那个庐山之恋的女主角一样。
翠兰接过饼子,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好了,我吃了,剩下的你自个儿吃吧。”大田咽了咽口水,摆了摆手。
“给你!我吃的少。”翠兰拉过大田的手,把饼子生生塞了回去。翠兰的手有些粗糙,但一点也不影响大田的遐想,他觉得身上和心里都烧起了火,他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那只手感不是太好的手。
翠兰回抽,大田却直接把翠兰拉进了怀里,伴随肆无忌惮的笑声,大田的手也不安分起来。
02
翠兰没妈,跟着她爹四处放电影。大田喜欢她,从每次他喷火的眼神里,她能捕捉到那熊熊烧起的欲望。大田对翠兰也是真的好,家世也还好,至少比翠兰家好,在那个还不兴自由恋爱的年代,翠兰这把还带着湿度的柴就被大田炙热的爱火烤干并点燃。
未婚先孕。闺女愿意,翠兰爹也就顺水推舟了。自此,电影场就是秀恩爱的场子,起初翠兰还有些害臊,但大田总是没脸没皮。带孩子的媳妇们不留情面地点划着那个当众把媳妇抱在怀里、又搂又亲的大田。此时,大田会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和那束放电影的光一样,穿透力极强,打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时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谁也干涉不了他。
老人们说:人欢没好欢,猪欢没好天,大田哪,悠着点,别把那股子劲一下子使光了。
大田不屑:“咋地,羡慕啊!羡慕也不好使,你的物件不好使啦!”接着,又是一阵阵肆无忌惮的笑声。说不正经的话的主人却配了张白净俊俏的脸,有着鲜明的违和感。
一副好皮囊,里面装着粪。
03
大田对翠兰的喜爱过于明显,满疃没有不知道的。不管到哪,大田就像一块扒不掉的牛皮糖粘在翠兰身边。对于这种方式的宠爱,翠兰不久也就习惯了。
甚至,翠兰回了趟娘家,本打算住一宿,大田不到天黑就把媳妇接回了家。翠兰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但丝毫不影响大田的兴致,大田娘嘱咐他要克制,孩子要紧,大田就当耳旁风。
孩子早产了,那时还不兴上医院,都在家里的炕头上生孩子,翠兰和孩子都从鬼门关上溜达了一圈,好在,都回来了。大田一脸期待地扒开襁褓瞅了瞅,接着表情黯淡下来:“切,丫头片子。”再一句话没跟翠兰说,气哼哼地出去了。
这是翠兰受到的第一次暴力,冷暴力,她原本被捧得高高的心开始坠落,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开始。
生孩子还不到一个星期,大田又开始来了兴致,软磨硬泡地。翠兰没搭理他,恶露还没排净,身子还虚着,大田就不管不顾,没如愿,大田立刻翻了脸,一把拍在炕头热着的鸡蛋上:“还不让碰了,生了个不带把的,还牛气了,坐月子,做个屁!”把鸡蛋全部扒拉到了地上,提起裤子就下了炕,门摔得砰砰响。翠兰“呜呜”地哭着,后来眼睛也落下了月子病。
大田在媳妇这儿没泻的火,花了五毛钱找了村头的“沙梨蛋子”。“沙梨蛋子”没羞没臊地到处宣扬,翠兰听到添油加醋的学话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那个女人的大名远近闻名,一脸麻子加粉刺坑,但什么也不耽误,更可笑的是,她那个木讷的老公还能笑眯眯地吃下她用卖皮肉换回来的猪肉。
04
翠兰跟大田闹,但换来的是大田毫不犹豫的一个耳光,翠兰愣了,这还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大田吗?翠兰撕扯着大田,握紧拳头捶大田的胸口,别他生生一档跌落在炕上。“你还怨我了?我是你男人,你不稀罕我有的是人稀罕!我告诉你,以后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然我更不客气。”翠兰被大田吓到了,连哭都忘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竟然是大田!
日子这样过着,被满足的大田对翠兰还是不错的,孩子不到一岁,翠兰又怀上了。大田摸着翠兰的肚子说:“儿子,你可争点气!”这次大田为了要儿子,不敢乱来了,计划生育还得罚钱呢,头胎闺女还没过六年,按理说不能要二胎,这不怀上了吗?大田跑到大队里,生生地赖了个指标,把他老娘的棺材本都划拉上了,交了一千多块的巨款。那年代,这钱都能盖三件大瓦房了。
这段日子翠兰还算是舒心,但她心里还是很忌惮那个红了眼发疯的大田。生怕那句话说得不好引他发怒。孩子要临盆了,大田在门外等着,大喊着:“儿子,你要争气啊!”“哇”的一声啼哭,大田像听到发令枪的百米运动员冲进了产房,孩子还没来得及包裹。
产婆大喊:“出去!出去!还没弄利索呢,这对产妇不好啊。”
“男的女的?男的?”大田迫不及待地上来看。事与愿违,是个女娃。大田抓过孩子扔到炕上,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货,连个儿子生不出来,我他妈扇死你我!”二话不说就上来打翠兰,产婆吓坏了,赶紧喊人,等大田她妈进来的时候,翠兰已经被扇了好几巴掌了。
“你还是人吗?你这个畜生!”翠兰虚弱地叫着,红肿的脸惨不忍睹。大田啐了口唾沫,甩门就走。大田妈也是不冷不热,要知道这是断了她田家的根了。
大田有火没地方发,跑去找老丈人,把老头家的暖瓶、镜子都砸了。大田这一闹,满城风雨,妇女主任跑到他家做工作,劝大田面对现实,好好过日子。“老子的事你也想管啊,行!看你有没有资格了,炕上躺着去!”妇女主任三十多岁,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主,夺门而逃。大田在后面肆无忌惮地笑着,那笑声有些阴冷。
05
大家伙再也没有看见大田搂着翠兰看电影了。翠兰像躲在泥土里冬眠的龟,连手脚都缩进了壳里。看着身边两个幼小的女儿,她就是再难也得把孩子拉扯大,这成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无论大田怎么虐待她,她都默默地忍耐着。大田的笑声经常在喝醉酒折腾翠兰时发作出来,他把这种郁结在心里的怨气全部撒在翠兰身上。
翠兰爸来看闺女,看见翠兰一身伤,一声没吭地出去了,他找了一把菜刀,坐在门口等着那个野兽一般的女婿,这次他豁上老命也得拼一把。
“人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大田在老丈人挥舞着菜刀砍下来的刹那服软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没有敢再伤翠兰,翠兰的起色渐渐好起来,孩子也渐渐长大了。这期间,大田出去找女人是家常便饭,翠兰也都习惯了,在她心里,孩子是最要紧的。
老大长到15岁,老丈人走了。大田觉得没有人能压得住他了,开始对翠兰变本加厉地折腾,这次他学聪明了,他不打脸了,而是用烟头烫。翠兰过了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要不是有两个孩子牵绊,她早就不想活了,她等二闺女再大一点再去死。
老二也十五了,小闺女也跟着大闺女到县城打工去了,翠兰终于舒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解脱的日子终于来了。但是,她又觉得解脱前她应该做点什么,她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自己是被大田害死的,她要让那个勾搭大田的“胖嫂”名声扫地,她要让这个男人后半生不好过。
但她忘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终究是自己女儿的爹。
她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终于,让她等到了。
06
赶上胖嫂家给老人做寿请客,翠兰把自己两个闺女叫了回来,看了又看,心里泛起的苦涩如波涛将她掩盖了,她是真活够了,孩子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她也想自私一回。看够了,她把二闺女又打发回城了,让大闺女帮她在家干点活儿。
翠兰跟着大田一起去胖嫂家祝寿,还有说有笑地吃饱喝足了,给大田灌了不少酒,大田格外亢奋。翠兰再了解不过了,等吃席的人都走了,她跟胖嫂说:“他喝多了,在你里屋睡一觉吧,我先家去了,我也搬不动他。”胖嫂自然高兴,自己的男人早就不行了,这个男人比自己的男人长得好,还有劲儿,关键是花样多。她眼神火热地瞅了在里炕上躺着的男人,欢快地应着:“翠兰,你放心行了。”
回到家,她跟大闺女说:“去找找你爸,他在胖嫂家里炕,就说我病了。”大闺女不知道哪的账,就跑去胖嫂家叫,里炕里传来吭吭唧唧的声音,大闺女也不小了,推门一看自己的爹和胖嫂正在干羞人的事,她大叫了一声出来了。转头往家跑,跑了一半想起来她妈的话,就在门口喊了句:“爹,我妈病了,喊你家去!”
“滚!”大田丝毫没停下,嘴里吐了这么个字。
闺女大哭着往回跑,跑到半道上碰见了胖嫂家的德叔,德叔问她怎么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俩,不要脸!”德叔脸色大变,立马明白了,怪不得今天媳妇这么好,给老爷子祝寿不说还让自己给老爷子送寿礼、送粮食。他冲进门,抓抓起䦆头,撞开了门。
屋里两个正在兴头上,被吓了一跳。看见德叔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了,胖嫂大喊:“大田,快跑。”大田虽然惊慌,但被撞见的刺激和酒精的加持让他觉得格外有趣,他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真爽!他娘的……”话没说完,德叔一䦆头下来,他赶紧躲,䦆头没砸在头上,砍在大田的大脚拇指上。
笑声戛然而止,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
07
翠兰笑着,哼唱着庐山恋的主题曲,已经忘记了腹中的绞痛。大闺女冲进家门,看着翠兰嘴边翻吐的白沫儿,发疯般地喊着:“妈,你怎么了,妈!”旁边倒在地上的敌敌畏瓶子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快来人哪,我妈喝药了。”大田家也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声。
翠兰没有抢救地回来,她是笑着走的。
于是,大田的余生是这样过的——
两个女儿不认她,在给她妈换衣裳的时候,孩子看见了她身上数不胜数的伤还有烟疤。
没有女人敢跟他,都知道他狠,虐待老婆。
他一个人,喝着酒,先是中了风,再是得了癌,孤零零地走了。
那标志性的笑,那肆无忌惮的笑声随着翠兰的死也戛然而止了。
08
可怜翠兰,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把呢,偏偏为自己死一回?往后再过几年,你就知道离婚是什么了。
你的孩子,一直在恨中度过,她们不相信男人,所以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