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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离经叛道”的妹妹,是我从未了解的家人 | 镜相

湃客工坊  · 公众号  ·  · 2021-03-17 20:30

正文

文 / 朱思锐
指导老师 / 吕永林

编辑 / 王迪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

每次见面,她都会顶着一头和上次见时颜色不一样的头发——反正很少会是黑色,比如这次是棕黄色的,还算低调,毕竟更夸张的彩虹头她都染过,也因此得了外号“小彩”。再加上花哨的美甲、手腕一侧的纹身、嘻哈风的宽松衣着,几乎给这人定了调,来自父母辈的“不要和她一起玩”的调。

小彩是一个不知为何总能讨长辈喜欢的女孩,大概得益于她机灵活泼、没心没肺的性格。每次去奶奶家,她总是来得很晚,因为爱赖床,而家里人又惯着她,一拖再拖。但爷爷奶奶从来不会怪她,因为她嘴巴甜。不像我总是木讷得不知如何应对,她好像有魔力,一会儿就能把长辈哄得服服帖帖。

离经叛道

小彩点起一支烟,在这四散的烟雾中,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抽烟时的情景。

大前年的寒假,在她家里,我被她按着替她写寒假作业,而她溜到一旁的阳台上抽了根烟,罢了把烟头塞到角落的一个饮料瓶里——那儿已厚厚地垒了好几层。我问她,你以前不是很讨厌烟味吗?她恍惚了一秒,而后快速回答上来,别人抽她会受不了,但自己抽好像又没那么难受了。再之后,她都是与烟雾相伴了。

念高中的时候,正在经历叛逆期的男生都喜欢去网吧上网。我有个关系挺好的朋友阿伟曾开玩笑地说过,毕生遗憾是没和女孩子一起打过游戏。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顺口说了句我妹周末也会去网吧,你俩去同一家不就好了,然后就真的给他们攒了个局。

阿伟从小被管制着,到高中才开始萌了点叛逆的芽,对网吧的了解远不如我妹妹深。那天我们去的第一家网咖人满为患,她就把手一挥,示意我们跟着她,而后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另一家网咖的后门。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人脉,讲完开机子的事之后,还和前台的店员聊了几句私事,对上我疑惑的目光,她自豪地拍了拍阿伟的肩膀,介绍道:“这我小弟。”后来大家在一个小包厢里落坐,打什么游戏、登什么赛区、用什么打法,全都是她主导的,兴致上来了,还拉开窗户抽了根烟。

那天打完之后,大家各回各家,我妹妹问我:“你朋友好内敛啊,话比你还少,你们重点高中的人都这样吗?”

阿伟的性格其实远跟内敛挂不上钩,他只是不太习惯:“你妹妹也太……我从来没见过她这种女孩子。”

我知道他的话外之意,抽烟、喝酒、染发、烫头、纹身、早恋、不读书……由这些离经叛道的词语堆砌起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妹妹,我也会以为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扎在心里的刺

“你猜得到我谈过几个男朋友吗?”她笑得有点神秘,见我猜不上来,又迅速接过话头,“十三四个吧,有个人名字想不起来了。”

这十三四个人里,大部分当然都是过眼云烟,在我看来,她对恋爱的态度极其随意,常常是对方跟她告白,她不反感的话,就会接受进一步的发展,又或者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展开了追求。

但是在这其中,有一个人的存在十分特殊,甚至她现在也还在一款纪念日的软件里悄悄计算着那个男生和他现女友在一起的天数,“他们不分手,我拔不下那根刺”。

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是她上一次看到彩虹时拍下的。在山的另一端,砖瓦房屋和青草树木都无法触及的高空,若隐若现地悬挂着一轮双彩虹。当晚,她喜欢的男孩子和她告白了。她在南尖岩顶看着篝火,脚下是雨后的浓雾,头顶是两道炫目的彩虹,耳机里是他的声音。


他们分手的那天,是那个男生和他现女友在一起的第一天。同学提醒她要注意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还替人家说过话,而到最后,他们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她抖了抖烟,烟灰掉落下来,在玻璃质地的烟灰缸里转瞬明灭。

然而她还是笑着的,话锋一转立马接着说,那会儿她可气了,她弟弟也是。后来小男孩去当兵了,还跟她说等他回来给她报仇,来个几套军拳让他到医院里去。小彩问他,人家报警抓你怎么办啊,她弟说,理由都想好了,就说那个人辱骂军人。

她看着我,眼睛眯成两道桥,“笑死我了,我弟逗我开心倒是挺有办法的。”

我也跟着笑。但是我知道她分手是大前年,开始抽烟也是大前年。装烟头的饮料瓶里,烟灰浸出的水是淡黄色的,晃晃悠悠满到瓶口。

她总是这样,再大的挫折在她这也会被盖上喜剧的封面,所以常常被认为不够在乎,但她又哪里是真的没心没肺。

“人间祸害”

在小彩的记忆里,自己真正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悲恸情绪的,可能就只有一次,是送她奶奶下葬的那一天。

“奶奶是个好人,特别特别好。”她很郑重其事地说。

她爸爸这边的亲戚,大部分都在乡下待惯了,不会说普通话,只有她奶奶会说,是为了从外地嫁过来的她妈妈特地学的。奶奶格外疼她,她在奶奶家有个自己的“御用小碗”,别的小孩子吵着要用,奶奶都不会同意。后来奶奶年纪大了,有些老年痴呆的毛病,但还是记得她最喜欢的糖是什么,每次别人结婚送来喜糖,她总会把里面的那一样挑出来、留给她。即使那时候,她站在奶奶面前,奶奶也认不出她是谁,奶奶却还是一点一点地,给她攒下了很多颗糖,抓在手里,“一只手捧不下”。

令她遗憾的是,奶奶因胃癌过世的时候还很年轻,“才六十七岁……现在七十七岁”。

奶奶去世这十年,她每每上山看望爷爷,都会绕道去奶奶坟前磕三个头,跟她讲讲最近发生的事。奶奶做的炒粉干很好吃,她后来去店里吃饭,每逢菜单里有炒粉干必点,却再也没吃到过当初的味道了。

至亲的离世通常都是很难释怀的,而她现在好像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解释逻辑:“可能就是因为奶奶人太好了,才走得比较早。我不一样,祸害遗千年,我肯定能活很久。最近不是流行‘人间xx’这种说法吗,别人都是什么人间仙子、人间芭比,我就是人间祸害。”

我在想,她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光听她讲述,我就已经悄悄转头擦了好几次眼泪了。

她说当时她真的太小了,无法理解死亡是什么意思。直到奶奶下葬当天,要被推进去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她疯了一样想冲过去,不知道是想再看奶奶最后一眼,还是想拦住他们不要动,又或者是两者都有,但她被哥哥架住,动不了。她在半空中嚎啕大哭,拼命扑腾着四肢,“我哥哥一拎就把我拎起来了,我就在那扑腾,特别搞笑。”

语罢,她笑着看了我一眼,抽了一堆纸塞到我手里:“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呀?都过去了。”

“我也不是记仇,就是可能受到的心理阴影有一点点大。”

都过去了。这四个字,好像适用于她曾经历过的很多事情。

那天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欺负过她的事情。她说,那会儿我、大姐、哥哥还有她一起去学游泳,到最后吹头发的时候,大姐说,给小彩先吹,小彩最小。我不乐意,大概是因为我也就比她大了五个月,往常大家都是让着我的,况且“她又不是亲生的”,这是我当时的原话。

她妈妈是从外地嫁过来的,认了我的奶奶作妈妈,但我们事实上没有血缘关系。平日里有些大人偶尔也会提起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差异化对待的标准。我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笨,就记在了心里,还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了。

我其实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当下只能慌张地自责,她却好像并不在意,只跟我描述后来我被惩罚得有多惨。她说,听到话之后姐姐的脸马上就黑了,从袋子里挑出我的东西让我自己拎着,姐姐走在最前面,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我的浴巾和泳衣在后面哭着亦步亦趋,看起来可可怜了。

“姐姐你不要放在心上,那时候大家都小,我不怪你。”她对我说。

可我会怪我自己,她从小父母在外奔波,无论是住在老师家还是住在我的奶奶家,总是寄人篱下。而我身为她的姐姐,她的好朋友,却没能给她什么好的体验。我居然认为她大大咧咧,其实她再敏感不过。

她回想起住在老师家的经历,说老师家的一位老人对她很不好,限制她夹荤菜的次数,不给她吃品相好的水果,老是损她穿的衣服不如室友的好看,甚至还在室友丢笔丢钱的时候,背着她跟室友告状说自己看见了都是她偷的。所幸室友与她关系好,转头就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她当时想不通,为什么老人如此针对她,最终给自己圆了一个解释,大概是她母亲太繁忙,而送她去的父亲又不深暗人情世故。室友的妈妈总会送来昂贵的水果或是其他礼品,请老人多多费心,她没有,所以她不配。

然而,她还是没有为那十块钱和一根荧光笔带来的污蔑找到合理的解释,只是看她不顺眼,为什么要上升到对她人格的侮辱。再后来,老师要搬家了,大扫除那天,她在室友的床底发现了十元纸币和一支落了灰的紫色荧光笔。

她很想把婆婆拉过来看,又觉得没劲,只是和室友开了开玩笑,“扬言”要把那十块钱作为自己的“精神损失费”。她拿着那支笔试了试,突然发现,时过经年,以前很喜欢的笔,现在已经出不了墨了。

给伤害赋值

教师节之前,她特地去买了水果,送去搬新家的老师那里。小孩子也不懂该挑什么,只是觉得苹果大家都喜欢吃,对身体也好,但她没想到,老人居然又刺了她一次,说她的苹果太便宜,“没吃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她会沉在心里很久,但真正久了之后,记忆里老人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新的烦恼又如打不完的地鼠,接二连三地出现。

她有时候想,自己太倒霉了,才二十岁,人生经历都可以写小说拍电视剧了。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已经很幸运了,虽然有不爱她的人,但爱她的人也有很多,而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也教会了她成长。

给伤害赋值,是她面对苦痛的方式。

她对我说,希望我永远也不要遇到历经多年难以释怀的事情——“平时都没什么,一想到就会觉得有根刺扎在心上,不管怎么努力都拔不下来”。

“你这么累,以前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啊?”我忍不住问了个没用的问题。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要读书的。”她笑了,抖落下的烟灰掉落在原本聚集成的小山丘的灰烬上,扑簌簌地滑落下来,蔓延到更广的地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那天在喧闹的网吧里,走出大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宽敞的沙发椅前,巨大的显示屏后,好像每个戴着耳机的人都很相似,但仔细一看,每一张面孔都有不一样的神情。好像错综复杂的网线,一端连接着电脑,一端通往不同的插口。

我又想起来她对自己的评价——“人间祸害”,是的,与“人间仙子”不同,却也都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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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编辑 / 胡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