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在当代的政治景观(political landscape)中,新自由主义共识似乎存在着某种分裂。您如何看待我们正在经历的这种叙事(narrative)上的变化?
AP:我很悲观,因为我觉得目前的情况有很深层的社会和经济根源。这不仅仅是由于特朗普的胜利,或者德国的另类选择党(AfD)获得了12%的选票,或者法国的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获得了33%的选票,或者其他什么。这是深深植根于我们社会结构之中的。人们经常讨论极化。在我看来,极化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个是不同个体首选政策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第二个,我认为人们还没有去系统性研究的,是具有不同政策偏好的人愿意为彼此做些什么。有一项研究显示,如果出席者来自投票选择不同的选区,感恩节晚餐的持续时间会缩短近30分钟。为什么?因为人们害怕互相交谈。在1960年,大约有5%的人表示,如果他们的后代与敌对党派的人结婚,他们会感到不快。现在这个数字是50%左右。所以政治极化已经进入了社会结构的基本单元——家庭之中。
很难说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经济学家认为一切都是经济因素驱动的,所以他们说这是经济的原因。的确,我们有很好的理由去相信这是经济的原因。但是,如果你看一看系统性的研究,你会发现经济因素总是有影响的,但并不如人们假设的那么大。统计上说,它们总是显著的,但并不能解释所有事情。我非常喜欢的一项欧洲研究,是关于工业职位的流失对投票的影响。其结论是,职位流失只能解释右翼政党得票率的0.5%。对于德国另类选择党,这意味着(其得票率)是11.8%而不是12.3%。什么解释了余下的变化呢?这些变化深深扎根于近几十年来的社会和经济变革之中,我觉得任何的权宜之计都不会产生什么效果。
MA:看起来,对于社会民主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力量的复兴,你并不是特别抱有有希望。
AP:这个国家(美国)是富裕民主国家中唯一一个你刚开始听到社会民主主义呼声的。我认得出这些声音。奇怪的是——我得承认,这是我女儿的观察——特朗普在右翼中间打破了如此之多禁忌的事实,可能会在左翼产生类似的效果。现在,我们可以在左翼说出那些我们之前无法说出的事了。其中一些事是很美妙的。所以也许我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悲观。即使被提出的一小部分政策得以实现,事情也会有所改善。
拉里·巴特尔斯(Larry Bartels)也有一张图是关于不平等和行政机构的关系:每当共和党掌权,不平等就会增加。然后,当民主党上台时,它仅仅是保持稳定。但是,其中的一些想法,比如免费医保之类,是非常好的。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些想法不会彻底地改变政治势力之间的关系,但是可能会带来一些改善。
MA:我知道你很怀疑媒体对于威权主义崛起的狂热报道。你在最近的一本书中写道,特朗普和勒庞在竞选中传达的并不是威权主义讯息,而是让更多人参与到政治之中的民粹主义讯息。
AP:我的这个论证有双重目的。我不太同意把当下的欧美跟魏玛共和国时期所做的对比。无论在意识形态还是经济因素上,我都认为这是不合适的。我对于“民粹主义”也更加同情。很多人同时在抱怨不平等和民粹主义。但持续存在的不平等不是恰恰表明我们的代议制出了问题吗?你不能说“不平等很可怕,但我们的制度是完美的。”
我们最近的发现,即一个人可以通过民主手段去摧毁民主制度,让我感到更加担忧。政府可以采取一系列步骤来减少自己被赶下台或者被抵抗的可能性,而且每一步看起来都是很民主的。想一想对于法定国家紧急状况的滥用吧。
当我看到埃尔多安、查韦斯-马杜罗、奥尔班,以及某种程度上我的祖国所经历的一切,(我发现)他们每一步对民主所做的限制都是合法的,符合宪法,也符合民主原则。我把这叫做“暗中颠覆(subversion by stealth)”,这让我十分忧虑。
MA:你能不能再基于你跟费尔南多·利蒙吉(Fernando Limongi)共同发展的理论谈谈今天这种趋势?你们的理论认为,在人均GDP足够高的国家,民主制度并不会衰亡。
AP:那个时候,我对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种渐进腐蚀还不够敏感。我认为这种转变的后果尚不明朗。在我们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博茨瓦纳在某种程度上跟我们今天看到的情况很是相似。该国于1975年获得独立,之后同一个政党赢得了每一次选举。这个国家有工会,有新闻自由,但它是民主政权吗?这是一个我们当时无法分类的国家。现在发生的事情是,此类案例的数量正在不断增加。这种渐进腐蚀的过程已经变得比以往更加普遍。民主的急速崩溃事件变得越来越少——民主政权似乎是在逐渐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