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电影《修罗雪姬》海报)
Kindel上的《史记》有两样好处，其一是免费，虽然司马迁过身了若干个五十年，但只要诚心收费，肯定不缺名目，何况这事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公司在做；其二是二三十卷一截，分成了一段一段，比许多收钱的书还体贴。我不是商业人士，但为了不至于被孤独的气死，愿意积极靠拢商业思维：把这些在纸上读惯的书搬过来，能够培养使用习惯，习惯建立来之后，赚钱的模式也就建立起来了，所谓无所不至。新款Kindel Oasis贵到“奸近杀”，也许是这打算的后一半。
在车上翻《吴世家》，想来自己的人生更是无意义而易逝。少年时，为伍子胥那句“吾日暮途穷，故吾倒行逆施”感动。现在想的是：有意思么？汉武之前的历史，比后世仁厚而有个性，允许伍家兄弟一个选让仇恨支配自己，而另一个不选择，或者反过来。而不被一种观念所批判。
少年时候，觉得“吾日暮途穷，吾倒行逆施”，是狄兰的“催动我的绿色年华，毁灭树根的力/也是害我的刽子手”般的诗，且非干病酒，有使命支撑。《文昭关》要唱给不识字的人听，自然都是水词儿，“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用得是被李白训练出来的诗歌常识：都这早晚了，大仇还没报呢。
当初《哈姆雷特》的观众，也有许多不识字的，但剧本上并不是水词儿，即便疯子的话，传达与理解间的阻力也很小。“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装上腔，曾经人人都唱，谁听，都知道比“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的意思耐琢磨。说不懂，也未必，多哼唱几遍，有一天丢了一笔钱或忘记了一件过不去的事，就懂了。我记得，在陈凯歌的《梅兰芳》上映时，许多人都赞叹京剧唱词美，其实京剧唱词主要是“水”，周作人觉得自昆曲的句子就不大高明。我们今日连京剧都唱词的觉得美，不知道是跟什么比出来的——气叹到一半，慌忙闭嘴，看车窗外，苞米直收机下来，黑地上放倒了一片黄色。有一种回护，说那片子拍得不怎么样，是因为要办理包括梅家人在内的批准，但谁知道，是否因为有了这一一办下来的本事，才注定失败。比如说，怎么就没想到找杜月笙的后人也要个批准呢？
复仇与时间紧迫，接近人生的根本命题。近代西方说人、说活着的道理，最喜欢用哈姆雷特和浮士德作标本，谓其“性格和矛盾达到了全人类的普遍性”。不说那些道理吧。王子的复仇，虽然也有卷入无辜者，但始终是私事私情，同样的日暮途穷，同样的倒行逆施，只关乎可感知的感情，不打扰治下子民生活，他的值得纪念，我看是因为没有发动伍子胥似的涂炭。伍子胥可曾说过一句抱歉的话么？我不记得了。也许他知道，无论他干什么，后人都会像纪念一个给他们带来幸福的人似的纪念他：“忍痛在这个冷酷的世上留口气，讲我的故事”。哈姆雷特的高贵，不在于身份，在于自觉的痛苦。同样在复仇的莱阿替斯也有同样的高贵：“我们互相宽恕，你杀我和我父亲，我不来咒你，我杀你，你也不要咒我。”复仇是他们自己的事，和仇人无关，和为之复仇的人，其实也无关。仇恨是不可逆的，只能叠加，无法冲抵。除了所有人都死掉，实在想不出一个别的结局。在日日流连在耻辱里时，我感到的是世上确实应该有尊严，矛盾与逆行，便是活着的证据。
再往后翻，是《齐世家》。桓公为“九合诸侯”而得意，是封建君子似的憨厚，想不出更好的权力场面。大会诸侯是个什么景象，我猜和屯子里吃杀猪菜差不多吧，必须要到冬月里吃，其他时候味道不足，天刚飘雪花时，要吃大鹅（读作哪吒的哪）——吃完酸菜血肠和炸油滋啦，全村父老上东山去封禅。桓公的憨厚，是因为诸侯皆承认这憨厚的不得不憨厚。直到那次会盟会出事来，被曹沫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那场景是什么景象，我猜和土地纠纷差不多，两伙屯亲各持棍棒争夺两个垄沟的承包使用权，怒目一直圆睁到中午开饭。桓公答应了反鲁之侵地想反悔时，管仲的劝阻理由是：即便反悔的是劫持下的许诺，也会弃信于诸侯，失去天下援助。所以，当时尚不是纵横家的年代。然而，到桓公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用利害沟通了，所以不过几百年，就彻底没有这顾虑。人对道德越介意，行为就越生动，春秋末日，最令我遗憾的是不生动。子所哀叹的礼乐倒在其次，连信都没有，礼焉能不坏？我记得蒙田说过一个意思：责任是一种权利。即便在恐惧威胁下的诺言，只要所许的并非恶事，也必须遵守，个人功利不可高于信义。这两种动机，一个为人，一个为我，区别形式和伍子胥与哈姆雷特那两种手段间的不同有点儿像。我倒不是说东方不如西方，只是说，这是西方为何成为西方，而东方要继续东方下去。
